舌头底下
不用说,把东西都拉到重文门旅馆的原计划肯定是实现不了。
所以当天,宁卫民就暂时先帮着康术德弄回去两个博古架,一个八仙桌,两把圈儿椅,一张条案,以及堂前五供,还有那十几个大躺箱了。
说句实话,好奇心的促使下,带着期盼打开了那些箱子,宁卫民其实是有点失望的。
因为他所想象中的金银大洋钱一点没有,珠宝首饰洋手表也没见到。
箱子里多数都是居家过日子的日常用品。
绫罗绸缎、皮袍皮袄倒是不少。
可那些旧时的衣物不是过时了,就是被虫吃鼠咬了。
还有一些古籍书刊、字画碑帖也被毁得也不善。
长虫子的,浸水霉烂的,已经朽成了碎末的,占了多数。
真能保存下来的、还像个样子的,也就十之一二而已。
相对完好无恙的值钱东西,除了那些木箱子还是个物件。
其他的也就是几块印石、古玉、手把件、鼻烟壶、蛐蛐罐、蝈蝈葫芦、鸟食罐儿和一些文房用品了。
而这些零散东西即使都加起来也不足两箱。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如此,仍旧足以让整条扇儿胡同震动的了。
因为宁卫民用板儿车拉回去的那些旧家具、大箱子本就显眼。
来来回回的往家里运,也得好几趟呢。
再加上他们把置换出来的家具,收拾出来的破烂,能卖的卖,该扔的扔,动静也不小。
街坊们老能见着康术德抱着大包袱挎着小包袱的往信托商店里送。
还能看到宁卫民把一筐筐的锦绣堆、废纸墨,当脏土一样的往垃圾站倒。
这自然而然就让胡同里的各家各户为之侧目,把这件事当成了热议的谈资。
跟着很快不知哪位消息灵通人士又传出消息。
说2号院康术德的东西这才是九牛一毛,更多的还没从仓库拉走呢。
真要都弄出来,人家那2号院都不够摆的。
好家伙,那完全可以想象,在这个平均工资六十三块的年份里。
对于这些习惯了一分钱掰成八瓣花,铝锅铝盆破了要补,菜墩子快烂了也舍不得换,哪怕桌子就剩了三条腿,都能钉墙上凑合使着老百姓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吃惊、震撼、嫉妒、羡慕、眼红、难以想象、不敢置信、怒不可遏……不一而足。
于是很快大家的眼神变得怪怪的,而且流言四起,把康术德和宁卫民一起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有人说,康术德当年的定性就错了,根本不是什么小业主。
又有人说,康术德光去信托行里卖那些不想要的旧东西,就换了千八百块。
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恐怕那得值个好几万啦。
还有人说,宁卫民接近康术德,伺候这孤老头子,恐怕从根儿上论是不安好心啊。
这小子分明是惦记康术德的家底儿呢。
看着吧,很快他就得认这老头儿当爸爸,好方便以后继承老头儿的家业。
更有人说,康术德打算把扇儿胡同2号院的邻居们都给赶走呢。
糟老头子心眼坏得很,大概要把房子收回来,好存放他那家财万贯。
以后这2号院啊,就又成了这老东西一个人的了。
总之,是有好说的,没好听的,什么样的闲言碎语和风凉话都有。
甚至当沪海杜芸芸捐款一事见报引发热议之后,好些人就像找到了什么理论支持一样。
背后里跟边大妈大嚼舌头根子,说康术德也应该把这些退还的东西全部捐了才对。
不但有人撺掇边大妈去启发启发,督促督促。
还有人居然还跑到了街道去跟李主任反映情况。
说像康术德这样的情况,再拿国家十八元的孤老补贴已经不合理了,必须给他取消。
否则凭他一个家有横财的主儿,还收着房租,又坐享社会福利,这实在是不像话。
不能让国家当冤大头不是?
但这还不是全部的副作用,或许也是受了这样流言蜚语的影响。
甚至就连2号院的邻居们态度也不知不觉起了奇妙的变化。
出来进去的再和康术德打照面,老邻居们虽然笑还是照笑,客气也是真客气。
但却显得多少有点生分和疏离了。
刚开始,康术德还没太注意,脑子光放在房子和这些东西事儿上了。
直到有一天他去上班,因为把饭盒儿放在了家里,半路上又回来取东西。
结果车停在院门口儿,刚迈步要进院,就听见几位邻居在罗家门口的对话。
才让他明白了老邻居们的心态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这两天啊,我就一直在想,咱们这以后怎么称呼老康呢?你说叫他康老先生?叫康大哥?怎么叫着都觉着别扭……”
嘬着牙花子的尖刻声音是米师傅。
“嗨,你这想的多余,叫什么?还叫老康呗?”
这厚重的嗓音是老边。
“不,老边哎,你可不能这么想啊,人家现在是我们房东。”
米师傅立刻反驳。
“也是啊,这以后修房、补漏儿什么的,咱可就重新指望人家了。肯定还是再客气点好。”
一句烟酒嗓儿,这罗师傅也跟着搭话儿了。
“那可不,我现在一是怕这老康头儿给咱们涨房租,二就是怕人家让咱们挪地儿啊。”
米师傅又说话了。
老边却不信。
“老康可不是那样的人哪。当初他也没办过这样的事儿啊。四九年围城的的时候,他还免了俩月房钱,帮衬了我们不少呢。你是后搬来的,不知道,别把人家说的跟黄世仁似的。”
可米师傅有他自己的道理。
“未必未必,人是会变的。这老康要是原先厚道,多半是因为没受过穷。如今好不容易财产回来了,他就该当知道钱的好处了,必定不想再受穷了,那还不把钱抓得死死的?最近你看还跟咱们聊天吗?人家这就叫自持身份了……”
这下老边似乎也迟疑了,砸了下嘴,才又说。
“那还有国家呢?国家总不能由着谁乱涨价,让咱们没地儿住吧?”
米师傅一撇嘴。
“我说边大哥啊,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国家对公房才是统一的价儿,私房的房租是可以调高的。两毛二,合理合法。但对咱们来说,房租可就翻倍了。人家要非让咱挪窝呢,也不是没办法,随便找个小房哄着你搬走,你能怎么办?毕竟房是人家自己的,对不对?”
这话居然也赢得了罗师傅的赞成。
“要我说,老米这话有点道理。这房可是人家老康自己的。你们也不想想,他现在就住一个小破屋,心里能平衡?我看,真要是涨房租,涨到两毛二,就算不错了。怕就怕老康还有心让咱们给他腾房。也别躲了,一家腾一间出来,应该的吧?那你们说到时候又怎么办?”
这一下集体沉默了。
过了半晌,罗师傅才又说话。
“老米啊,我看这事儿还是让你大闺女跟卫民问问吧?要是有个什么苗头,咱们也好一起商量商量……”
但话没说完,老米就不乐意了。
“老罗,你这话什么意思?别满嘴跑火车的啊。我们晓冉可和宁卫民那小子清清白白的啊。我闺女找对象,最少也得是个大学生啊……”
老边赶紧从中说合。
“我说二位,二位,别为了一句两句吃心啊。咱们现在该当一致对外……”
得,就是这个一致对外。
让康术德自己情不自禁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委屈和别扭。
当他从院门重新转身出来走下台阶时,只感到浑身发僵、发沉。
自己身子骨儿好似重逾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