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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指点江山 (下)

静,鸦雀无声的静。

只有秋风吹着菊花的幽香,缓缓掠过人的鼻孔。

忽然,王翰快步走到张潜面前,长揖及地,“如此,王某不才,先替我大唐沙场男儿,拜谢张兄!”

“张某不才,先替我大唐健儿,拜谢用昭!”张若虚楞了楞,紧随其后。

“……不才,先替我大唐军中子弟,拜谢用昭兄!”四下里,感谢声响成了一片。所有家中长辈在军中效力的,或者有志自己将来去军中历练的青年才俊们,纷纷冲着张潜拱手而拜。

除了少数几个脑子不太灵光者之外,没有人再怀疑浓度在七成左右的酒精,可以用来降低伤口感染几率的真假。因为张潜自己先断了退路,并且把验证方法当众公布了出来。以张说、毕构等人的谨慎,自然会派人按照他说的方法去检测。五天的时间不算长,绝对不够张潜变卖了家业,逃之夭夭!

“雕虫小技尔,世叔不必如此!子羽不必如此。各位兄弟,真的不必如此。折煞张某了!”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来,并且在二十一世纪早就被淘汰的一种酒精的用法,居然会引发如此多的感谢,张潜顿时脸色又开始发红。连忙侧开身子,先团团做了个罗圈揖,然后双手将张若虚的胳膊托了个稳稳。(注:酒精清洗伤口会引发剧痛,所以早就淘汰了。但著于公元850到1050年间的阿拉伯《医典》里,却记述了这种用途。)

“可让成千上万大唐健儿免于含恨而死,怎么会是雕虫小技?!”张若虚难掩心中激动,用颤抖的声音连连反驳,“用昭,你可知道,自打圣后听从奸佞之言,放弃经营西域以来,我大唐疆域向东缩减了多少?如今非但那大食人在步步紧逼,先前降服于我大唐的舒曼、塔哈斯坦、布哈拉等国,也蠢蠢欲动。而一旦朝廷决定用兵恢复西域,又有多少健儿将因为伤口感染,死于非命?用昭今日拿出酒精消毒之法,等同于让我大唐将士又多穿了一层铠甲。如此奇功,朝廷……。不说朝廷,请先受张某一拜!”

说着话,他再度长揖躬身。周围的才俊们也有样学样,跟着张若虚的动作,向张潜齐齐行礼。慌得张潜一蹦老远,然后讪讪摆手,“世叔,快快请起。诸位兄弟,快快请起。酒精消毒虽然有奇效,但具体如何实施,用量多寡,还得由郎中来摸索。张某只是戳破了一层窗户纸,当不起诸位如此大礼!”

在他学过的历史课本中,武则天乃是中国历史上仅有的一位女皇帝。此人在位期间不敢吹功盖秦皇汉武吧,至少也是超过了历史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性帝王。此人非但承接了永徽之治的繁荣,还引领了开元盛世的到来!哪有一个字曾经说过,这位女皇帝在位之时,大唐国力急剧衰退,甚至到了已经丧失了对丝绸之路东段掌控的地步?

所以,在张潜眼中,给伤口消毒,只是酒精的一种很普通用法。见证卢莛的愚蠢,才是将此用法当众抛出来的最大意义。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对于张若虚、王翰等“知兵”者眼里,在满怀报国热情的同龄才俊眼里,酒精消毒之术的出现,却意味着朝廷对外忍辱负重的时期即将结束,意味着老天爷保佑,想要整个大唐,恢复昔日的荣光。

“对用昭来说,是一层糊窗纸。对我等来说,却是隔着千山万水!”再拜之后,张说接过话头,向已经急得恨不得立刻逃走的张潜,唏嘘着解释:“如果菊花白和酒精消毒之法,早出来一年,我大唐兵马将乘胜直捣大非川,根本不会给吐蕃人喘息之机,更不会准许其派遣求婚使者入朝,借机查看我大唐山川地形,搜罗我大唐工匠、郎中,为其卧薪尝胆所用!”

“啥?难道我军吃了败仗?所以,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和亲?”张潜大吃一惊,眼前迅速闪过吐蕃拉拉菀商务官,那愚蠢蛮横模样。

在他印象里,那拉拉菀的蛮横,多半儿都是大唐底层小吏为了自己“省心”,给纵容出来的。只要像朱亮那种小吏们,明白自己是大唐的官员,而不是吐蕃人的狗,大唐百姓就能狠狠给吐蕃人长长记性,根本无需劳烦朝廷做得更多。却万万没料想,吐蕃人之所以敢在长安横着走,不仅仅是因为朱亮这种小吏偷懒,而是朝廷大唐整体在面对吐蕃时缺乏底气!

“用昭,休得口无遮拦!”担心张潜因为不了解局势,导致祸从口出。贺知章拎着酒壶走到近前,笑着向他解释,“我大唐兵马之强壮,天下无双,怎么会打输给吐蕃。从久视元年(700)起,吐蕃屡屡犯我大唐边境,就没讨到过任何便宜去!去年更是未等两军正式交锋,其兵马就自行溃散。只是因为吐蕃所处之地,都位于高山之后,并且气候寒冷,我军难以在野外久驻。而夏日进攻,弟兄们受伤后又容易感染,所以,领军主将,每次都只是给吐蕃一个教训,从未试图乘胜追击,将其犁庭扫穴!”

这番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表达得非常清楚。最近十年来,吐蕃一直是进攻方,大唐一直处于被动防守状态。虽然每次防守都赢了,却没有力气追入吐蕃境内。

究其原因,主要有两条。秋冬进兵,唐军无法适应高原的寒冷。而夏天进兵,则弟兄们的伤口容易感染。所以,每次唐军获胜,都不能扩大战果。而吐蕃人吃透了大唐不敢追入高原,所以有恃无恐,只要看准机会,就会再冲出来捞上一票!

这就有些让人恼火了,更让人气愤的是,就在几天前,那个吐蕃商务官拉拉菀,在张潜面前,还一口一个翁婿之亲。

原来翁婿之亲,就是这么结成的。山贼天天来庄主家抢劫,把对方抢得烦不胜烦,无奈之下,只好把女儿嫁给了他。

但强盗带走了庄主家的女儿之后,是否会约束属下,明年还来不来劫掠,却是未知数。

反正趁着迎亲的机会,强盗已经将老丈人家的地形地貌,以及院墙高矮摸透了,趁机还掠走了庄子里的郎中和铁匠。下次拿着老丈人给的嫁妆,置办齐了物资,打造好了兵器铠甲,说不定能将老丈人家一鼓而下!

“张县尉,贺太常,二位之言,请恕晚辈不敢苟同!”就在张潜郁闷自己那天为何不将拉拉菀坑得更很一些之时,大水缸卢莛,却又挤到了他身旁。

只见此人,先是对张说和贺知章二人轻轻拱了下手,然后也不管对方愿意不愿听,自顾侃侃而谈:“昔日孟子有云,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诚服也!我大唐自立国以来,与吐蕃不下百战,却始终未得其寸土,何也?道路遥远,吐蕃人无法感受到大唐历代帝王之德也!故而吐蕃人才不服教化,每逢其土王以抢劫之利煽动,便呼啸而出。去岁之战,我大唐兵马即便趁机进入大非川,直捣吐蕃王宫,不过是杀其一王,立另一王而已。高原苦寒,我大唐兵马无法久驻,过后势必撤回来。待我大军一撤,吐蕃新王振臂一呼,以抢劫之利诱惑其百姓,瞬间便又能纠集起数万兵马,倾巢而出。相当于一切都回到了原样,我大唐胜与不胜,没任何分别,平白损兵折将而已!”

还甭说,这厮虽然是个草包,却也没少背了书。将其范阳卢氏的家传学问当众摆出来,还真把许多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当即,很多人就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而卢莛一招得手,立刻再接再厉,“所以,依卢某之见,我大唐之所以拿吐蕃无可奈何,并非昔日兵甲不利!而是与吐蕃每战,胜得都如同鸡肋。而今年圣上和圣后高瞻远瞩,答应了吐蕃的和亲,威力远超过千军万马。卢某不才,却可以预见,金城公主入藏之时,必是我圣上仁德,被吐蕃上下感知之日。届时,吐蕃与大唐,将永止干戈。我大唐安西四镇,将再无侧翼之忧!”

“嗯——”张说被气得胡子乱颤,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是卢莛的话术有多高明,而是此人故意把唐军没办法追击吐蕃贼寇,跟大唐皇帝皇后是不是高瞻远瞩给扯到了一起。如果张说进行反驳,势必会被此人趁机引申为对皇帝和皇后不敬。而张说被贬谪到钦州下面做县尉数年,好不容易任满返回长安述职。这当口再被吏部抓到把柄,恐怕下一任就得赶赴天涯海角!

“呵呵,呵呵……”贺知章虽然没有像张说那样生气,却懒得搭理卢莛,让此人借机扬名立万,只管拎着酒盏,冷笑而去。

那卢莛见张说与贺知章都不反驳自己,顿时觉得飘飘欲仙,将头迅速转向张潜,冷笑着补充,“是以,在卢某看来,酒精也好,酒精消毒之术也罢,终究是小道。有与没有,也没任何差别!须知,以德服人,才是正途。只要天子广修仁德,施恩于天下,纵敌国之民,也会归心。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今我大唐圣明天子与圣明皇后在位……”

正说得吐沫星子飞溅之际,却看到张潜将酒杯举了起来,在半空中轻轻摇晃:“卢兄,此物又名量心尺!”

“以仁德……”心中的阴影瞬间被放大了数倍,卢莛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给他发作机会,张潜又晃了下酒盏,笑着说道:“卢兄此言,张某闻之,犹如醍醐灌顶。既然金城公主入藏之时,必是我圣上仁德,被吐蕃上下感知之日。以卢兄博学多才,不知道可愿意身体力行,追随公主入藏,向吐蕃百姓,广宣圣上之仁德?如此,岂仅仅是我大唐安西四镇,将再无侧翼之忧!说不定你卢氏家学,也将在吐蕃大放光芒。对大唐,对范阳卢氏,都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卢兄没勇气去的话……呵呵,刚才卢兄所说那些,从哪里出来的,还请自己从哪里收回去!!”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张潜就用了一句“可愿身体力行”,就将卢莛的长篇大论,戳得到处都是窟窿。周围才俊们瞬间错愕之后,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去高原,身强力壮如王翰者,恐怕都会丢掉半条命。肥胖如猪的卢莛,上去之后肯定是十死无生。然而,如果此人现在说个“不”字,他刚才的话,就全都成了放狗屁。怎么放出来的,就得怎么吸回去!

再看那卢莛,果然既没勇气前去高原宣扬他所说的仁德,又没勇气承认他自己刚才是在放屁。嘴唇颤抖着接连冒出几个“你”字,猛然跳起三寸高,朝着张潜胸口挥拳便砸。

甭说张潜早有防备,即便没防备,也不可能被此人打得到。当即,迅速伸出左手,握住了此人的拳头,顺势斜带。同时来了一个跨步转身,“卢兄身为五尺男儿,都没勇气去吐蕃一行,却指望公主一个弱小女子,不知道脸在何处?!”

杯中酒水一滴没洒,顺势抬脚踹了一下卢莛的大肥屁股,将此人踹得一头扎进了旁边花丛中,张潜继续把盏冷笑:“世间少有不爱子女的父母。陛下舍了女儿去和亲吐蕃,是爱惜将士们性命,也是为了让我大唐百姓,今后少受几次吐蕃贼子劫掠之苦。此中大仁大智,又岂是你这草包所能领会得到?!我大唐将士,当念陛下之不易,知耻而后勇,打得吐蕃满地找牙,才不枉了陛下的一番良苦用心。如此,公主即便远在吐蕃,也是我大唐之公主,吐蕃上下,谁也不敢给她一点儿脸色看。”

“狗贼,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卢莛头朝下,脚朝上,骂声不断。

张潜的确喝得有点多了,不理睬卢莛如何在花丛中挣扎叫骂,只管继续大笑着摇头,“若是我大唐男儿,都像卢君这般草包,以为和亲之后,就能换取一夕之苟安。吐蕃人见我等如此窝囊,肯定会视公主和一干陪嫁人等如同奴隶!不会给予半点尊敬!”

这不是他梦中的大唐,他梦中引以为荣的大唐,不该是如此模样。

顿了顿,环视周围,张潜又笑了笑,向所有人举盏相邀:“如此,未等公主车驾抵达吐蕃王宫,恐怕贼兵已经又呼啸而至!如此,我等非但辜负了陛下,也对不起公主,更对不起那些陪同公主远嫁高原,眠沙卧雪的兄弟姊妹!诸君,张某羞,不敢辜负公主之牺牲!愿知耻而后勇,尽我所能,令我华夏千家万户,从今往后,永不不割舍女儿于虎狼。无论天子,还是百姓!诸君,愿与张某为伍者,饮胜!”(注:历史上,金城公主和亲后不久,吐蕃兵马就又下了高原。)

“饮胜!”王翰第一个举起酒杯,高声响应,“愿尽我所能,令我华夏千家万户,从今往后,永不不割舍女儿于虎狼!”

“饮胜!”张若虚忘记了自己的年龄,高呼着举杯。“愿知耻而后勇,尽我所能,令我华夏千家万户,从今往后,永不不割舍女儿于虎狼!”

“饮胜!”张说猛地咬了咬牙,索性也豁了出去,抓起一只酒杯,大声高呼。

“饮胜……”四下里,呐喊声宛若雷动。所有人,包括老成持重的贺知章和须发皆白的司马承祯,都手举酒杯,壮怀激烈。

“诸君,多谢了!”一片呐喊声中,张潜步履虚浮,小声道谢。

他知道自己喝多了,否则,不该如此孟浪。

然而,他却不后悔自己喝多了,否则,岂不白来一趟大唐?

“谢谢你,用昭兄!”隐隐约约,他仿佛听到有个女子的声音,在自己耳畔说道。然而,扭头四顾,他却没看到任何女子的身影。

只有斜阳西坠,烧得天也殷红,云也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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