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夜已深,几人各执一词,审也审不出个结果,章庭见在场嫌犯除了邹平都是平头百姓,对一旁的推官道:“京兆府,你?将扶冬及东来顺掌柜几人带回府衙,暂时关押,待本官奏明朝廷,再行?审问。”

“是。”

章庭随后命赶到的大理寺衙差扣押邹平,吩咐诸人散了。

何鸿云临走前?,看了一眼江辞舟,他似乎还在与自家娘子赌气,立在巷子口不肯与青唯同上一辆马车。

何鸿云在心中冷笑,他自然知道江辞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今夜安排伏杀本的是他,眼下邹平被拿,他在这个时候为邹平强出头,岂非欲盖弥彰。

罢了,左右真真?假假,章庭一双眼瞧着呢。

小章大人这个人,可不是个好对付的。

何鸿云依礼与章庭、江辞舟等人告辞,先一步离开。他一走,在场一干贵胄子弟与文士们也散了。

流水巷房屋密集,酒舍的火一旦没灭干净,很容易再度引起火患,章庭留下?,等潜火队过来回话,中途见江辞舟似乎消了气,往自家马车走去,不?由唤道:“虞侯留步。”

江辞舟回过身来,“小章大人有事?”

章庭道:“也没什么,只是想起适才火|药爆炸,虞侯似乎离酒舍很近,没伤着吧?”

江辞舟道:“还好。”

章庭笑道:“这就好,当年洗襟台坍塌,虞侯受伤不?轻,听闻至今还留有旧疾,我是担心旧疾犯了。”

他看着江辞舟,忽道:“荣华长公主近日要回京了,虞侯听说了么?”

荣华长公主正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当朝小昭王的母亲。

说起来,江家跟天家走得这么近,并不因为他们和太后是远亲,江逐年与小昭王之父同年科考,驸马爷投沧浪江前?,与江逐年相交莫逆。

“长公主近年每逢入夏都去大慈恩寺清修,秋来天寒,是该回京了。”江辞舟道。

章庭道:“是,只是长公主今年回来得比以往几年早了些,我还道是出了什么事,想问问虞侯知是不知。”

江辞舟还没答,那头潜火队彻底将火扑灭,卫队长过来回禀:“小章大人,火已灭干净了,那酒舍烧得不?成样子,需要拆除,可能动静会?有点大。”

章庭听了这话,垂目深思,过了会?儿,他抬眼重新看向江辞舟,狭长双目里泛出歉意,“其实把虞侯留下?,章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当年修筑洗襟台,虞侯跟着温筑匠与小昭王,应该学了不?少东西。”他在黑夜里望了折枝居一眼,“这酒舍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眼下要被拆除,就怕压着周围房屋,我是个学文断案的,在这事上没经验,且回到大理寺,恐怕还要通宵写奏帖,是以想拜托虞侯在这里盯着,以防酒舍拆除时伤着人了。”

这话出,江辞舟还未说什么,一旁祁铭与德荣同时皱了眉。

祁铭只觉这事无论如何都该回绝,正欲开口,江辞舟却笑了笑,“好。”

章庭于是也一笑:“那这里就交给虞侯,章某先告辞了。”

子时过半,今夜流水巷生了案子,连平时最热闹东来顺附近都安静下?来,暗夜中,只闻一声声清晰的砖瓦掉落声,间或伴着潜火兵之间的交涉:“在那根梁上栓绳子,对,避开后面的柱子。”

朝天看到章庭的马车远去,立刻道:“公子,您在这里歇一会?儿,属下?过去盯着就行。”

江辞舟却摇了摇头,转过身,往胡同里走去。

青唯今夜跟江辞舟“赌气”,一直立在巷口不愿上马车,眼下见江辞舟留下?,还当他是想做戏做全套,直到他一言不?发地路过她身边,才惊觉他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似乎……与平时的他有些不?一样。

青唯愣了愣,不?由跟了几步,朝胡同深处望去。

夜太暗了,人撤了大半,照亮的自然也撤了,整个胡同都浸在漆黑里,可折枝居那头却很亮——潜火队要拆除酒舍,四周都点起了火把。

这一团光亮在黑夜里突兀得像个梦境。

江辞舟到了折枝居跟前?,看到眼前眼前两层高的,烧得残破不全的楼架子,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其实拆除屋舍,这些潜火兵很有经验,并不需要有人从旁盯着。

但是江辞舟的目光似乎被吸附在了酒馆上,忍不?住走得更近。

朝天与德荣对视一眼,心道不?好,招来祁铭,想要一起架走他,说道:“公子,别看了,我们回吧,这里不?是——”

正是这时,只见一名?潜火兵将绳索牢牢绑在梁柱上,打喊着:“让开,都让开——”随即从酒舍里跑出来,与其他几名?小兵一起拽住绳索的另一头说:“跟着我,一起使劲儿!”

楼馆快要坍塌,砖石瓦砾纷纷掉落,周遭地面震颤,一股久违的尘烟伴着嗡鸣声铺面袭来,潜火队的卫队长撤到江辞舟跟前?,急声道:“虞侯,快往后撤,酒舍要拆了!”

——要拆了。

江辞舟听到这三个字,脑中“轰”一下?就乱了。

灼燃的火光与尘埃交织,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场滂沱的雨中。

雨太大了,晨起几乎看不?到太阳,有人撑着伞来到他身边,急问:

“拆吗?”

“找不到温阡了,快拿个主意,拆吗?”

“定的是今日,不?能不拆,拆吧!”

江辞舟怔怔地注视着前?方,抬起手,忍不?住喊:

“别拆……”

但这里不?是柏杨山,也并非五年前,这里没有洗襟台,这里有的,不?过是一个被烧空了的酒馆架子,本来就该拆毁的。

酒馆轰然一声在眼前坍塌。

朝天与祁铭架着江辞舟疾步后撤。

可江辞舟的眼里,却似乎只剩了那一团火色与弥散的飞灰。

青唯立在胡同口,怔怔的看着江辞舟被祁铭二人强行?拽出酒舍的光亮处,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失焦,伏倒在地,捂住胸口一下?一下?大口地喘着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知道他在洗襟台下受过伤,也知道他有旧疾,但她不知道,他的旧疾原来是这样的。

德荣很快从马车里取了氅衣回来,披在江辞舟身上,见青唯还立在巷口,看了祁铭一眼。

祁铭颔首,来到青唯跟前?:“少夫人,虞侯的旧疾犯了,要进宫一趟,卑职送您回府。”

青唯的目光还在江辞舟身上,“为何要进宫?”

祁铭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当年虞侯在洗襟台下受伤,正是被送进宫医治的,眼下见屋舍坍塌,疾症又犯了,要进宫寻治病的老医官。”

德荣将江辞舟扶到朝天背上,朝天将他驮起,快步走向马车。

路过她的身边,他似乎闭上了眼,修长的手指低垂在身侧,整个人没声息似的,没有如以往那般唤她一声“娘子”,也没有告诉她,他要去哪儿。

青唯没觉得什么。

其实她本也不?是他的娘子。

青唯点了点头,对祁铭道:“好,那我们走吧。”

说着,背过身,往街巷另一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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