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城中情况如何?”

城外十里,明昙抬手在眉骨处一搭,扯了扯缰绳,瞥向旁边回来禀报的斥候,“可有异动?”

“启禀公主,城头已聚守兵,弓箭齐备,正在严阵以待。”斥候恭恭敬敬道,“城内并无动乱,但偶闻骏马嘶鸣之声,想来应当是已经安排好了骑兵。”

“唔。”明昙摸了摸下巴,高挑眉梢,转眼朝身侧的林漱容看去,“卿卿怎么看?”

“既然一切都尽在预料,殿下只管按照计划行事即可。”林漱容温和一笑,缓缓说道。

“……嗐,这不是头一次领兵,生疏嘛。”明昙打了个哈哈,挥手让斥候下去,偏头望向身后列阵整齐、精神奕奕的边疆军,登时油然横生几分赞叹。

不愧是华大将军手下以勇悍出名的精兵。

几日之前,为了躲避明晖的眼线,他们在林漱容的建议下兵分多路,各自扮作商队或是走镖人,再将砲车撞木等大型器械假作货物,绕了好一大圈远路方才至京。

多亏明昙先前放开商业的种种举措,现在已经扩展到了大半个天承,各州对于行商的盘查都比较宽松,只要确认货物并无危险性就能放行——撞木的形貌本就正常,而砲车、云梯则只需卸下一些部件,便也无人再能认出它们的真实用途,一路上倒还真没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

所以说,目前唯一需要考量的,就是兵将们的体力消耗。

经过数日行军后,各队在临京不远的娄州城外顺利汇合。明昙本来还在担忧他们会感到劳累,准备下令休整时,却被华钦手下最得力的将官聂胜给劝阻下来,让她放心行军即可。

“京中局势耽搁不得,各队在途中早有歇息,此时精神正好,公主只管继续前进便是!”

聂胜自豪的话语犹在耳边,明昙紧了紧缰绳,目光从身后每一张坚毅而精神的面容上扫过,直在心中叹服不已。

虽是经历了接连几日的高强度行军,但他们却不仅没见疲惫,汇合后的阵型反而还分毫未乱,怎能不让人赞一声华大将军练兵有方?

难怪聂胜会那样引以为傲了。

“——既然城楼已被敌方安排了弓弩手,那便暂时无需挺进,先上砲车罢。”

明昙遥望着前方城楼上隐约的人影,眯起眼睛笑了笑,伸手一挥,扬声下令道:“各砲长听命!准备前攻!”

“吕统领!他们上砲车了!”

城头之上,一名小兵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慌忙转向一旁仍在安排弓弩手的吕巡,语气急促地向他高声禀报。

“砲车?”吕巡心中一惊,边在心里暗骂二殿下疏忽大意、怎么能放任他们千里迢迢把砲车从曲弓关运来,边咬牙切齿地迁怒道,“慌什么慌?砲车不是还要组装么?派人立刻用床弩射火箭,给本官烧了它!”

“不行啊!统领!”闻此命令,床弩旁边的将官立刻诚惶诚恐地连连摇头,“距离不够,现在射火箭也是白费力气,根本碰不到他们的砲车呀!”

“什么?!”

吕巡瞪大眼睛,抢过小兵手里的千里镜,极目往城外看去,果见三台砲车旁正有不少人在忙着组装部件、装填石弹,可他们所停的位置却恰好在百步之外,完全没有进入到弓弩的射程以内。

但同样,这个距离也十分尴尬,恰好无法让石弹击打到城门或城墙……

“哼,无妨,各弓弩手准备!”吕巡冷笑一声,挥手道,“待敌方将砲车装完,则必会向前行军,届时便立刻放箭,把他们都杀个片甲不留!”

“是!”

统领有令,城头上的所有弓弩手自然照办,全部都张弓搭箭,直直瞄着箭尖所能抵达的最远一点;而大型床弩旁,则更有兵士早已准备好了火把,只等一会儿点燃箭头上的布料,就将那砲车烧成一堆焦木!

然而却不料,就在他们屏息凝神、静静等待敌军继续前进的时候,却忽听城下一声呼啸响起——

砲车居然就在原地发射了!

“不好!快躲开!”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只见一枚石弹直冲城头飞来,登时吓得扔掉了手中的弓弩,纷纷脱开箭垛,赶忙向后方远远避开。可惜就算他们再怎么快,也快不过准准砸来的石弹,只过了一刹那,痛苦的哀嚎惨叫声就接二连三传来,伴随着石墙被击碎的轰鸣,城头上顿时烟尘四起,只能看到飞溅在脚下箭垛上的滩滩血肉。

吕巡也同样悚然无比,但还不等他反应,石弹便毫不留情地再度袭来,“轰隆”一声砸碎城墙上的垛口,吓得他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到旁边,却不料正好一脚踩中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差点吓得直接从城楼上翻下去——

那正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断臂!

砲车上装填的石弹并非凡物,而是特意经过打磨、表面光滑的浑圆石球。这种球体一旦飞速翻滚起来,表面就会锋利如刀,不仅难以被击碎城墙时的冲击力粉碎,而且削骨断臂都不在话下,只要被稍稍剐蹭到,立刻便会血肉横飞,吕巡脚下的残肢显然正是它的杰作。

这、这、怎么会这样!

吕巡惊骇得头皮发麻,心脏狂跳:方才他仔细看过,那砲车分明还在射程之外,究竟是怎么会袭上城墙的?!

“快!找好掩体,都快躲开!”

城头一片混乱,砲车上的兵士们连连高喊汇报着“击中”,明昙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深深吸了口气,面色却并未放松多少,反而比方才还要凝重几分。

林漱容震了震缰绳,骑马走到她身旁,有些担心地望着对方,“殿下,您怎么了?”

“……砲车的杀伤力太大了,”明昙闭了闭眼,咬牙忍下胃中的翻滚,“即使我用着千里镜,都能看到那些从墙上流下来的血。”

“……”

林漱容叹口气,愈发靠近了她一点,微微侧倾身子,伸出手去,轻柔地覆在明昙有些颤抖的肩头。

“战争总是如此。”林漱容淡淡道,“当那些士兵选择登上城楼,效忠于叛王明晖时,他们的性命便已经不再无辜,您也无需为他们的死伤而怀有愧疚或遗憾。”

“嗯,我明白的。”明昙松开被自己捏出浅浅印子的缰绳,歪了歪脑袋,用下颌缓缓蹭过林漱容的手背,“毕竟……死的若不是他们,就会是我们……”

那些弓弩的箭尖上闪着寒光,锋锐非常,恐怕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击穿将士们的铠甲。

“幸好你先前曾研究过白露改良农具的图纸,对木工有所了解,才能成功改装砲车,抬高射程,”明昙此时的语气中不止有庆幸,更多还有对林漱容的浓浓依恋与感激,“不然这一战,开篇定然会死伤惨烈,哪能有现在的轻松?”

自从在曲弓关制定好攻城计划后,林漱容就立即着手开始改装砲车。也是多亏了她好学的性子——再加上对于白露总在明昙面前得脸的那么一丝微妙的醋味——历时整整一日,总算是画好了改装后的图纸,并将砲车重新组装,拉到空地实验,果真发现射程的距离和高度都被加大不少,所投射出的石弹也变得威力更胜以往。

打磨后的石弹冲击力强、杀伤力大,曾是多年前羌弥人用来攻打曲弓关的得力武器。但在他们被华钦杀退之后,这种方法便被边疆军学了去,只可惜一直没有攻城战可让他们展露一手,直至如今才终于派上用场,将那被叛军占领的城头杀了个片甲不留。

“弓弩手已被解决,速令砲车准备火弹!”明昙直直盯着久无动静的城墙,瞅准时机,高声道,“各军随本公主挺进城下,上云梯!”

“遵公主之命!”

砲车首发告捷,军心大振,回应的声音都响亮万分,甚至能够盖过石弹击中城墙时的轰鸣。

明昙身为主将,自是率先策马向前,她把缰绳在手上打了个圈,殷红的披风在空中划过,仿佛是一块蹁跹的火烧云般夺目耀眼;而林漱容领副将之职,落后半步,红披风一角轻轻扫过她的银白色劲装,宛如红梅落雪那样,二人简直般配得令人惊奇。

徒留明曜与聂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默默拉紧缰绳,挤在一起,感觉站到她俩身边都是个错误。

在九公主和林大小姐面前,谁还没当过条酸菜鱼?

又酸又菜又多余嘛。

接连几发石弹下来,城头死伤惨重不提,就连弓弩都被砸烂了一片。

眼睁睁看着敌军高举“天承”两字大旗,被九公主率领着,一路兵临城下,吕巡就觉得目眦欲裂,被深恨惧怕等情绪折磨到指尖颤抖,扭头便朝城下大吼道:“增援!增援!”

这么直上直下的距离,哪怕是弓弩还在也不顶用,只能用滚水来防止他们越墙了!

远处的砲车或许是没弹了,久久都等不来下一发,城下目睹了此番惨状的士兵们也终于敢上来增援,个个手提着刚烧开的滚水,刚到城头,就见满脸血污的吕统领正在上蹿下跳,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愣着干什么?快!快啊!他们已经支起来云梯了!”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排在尚存的垛口之后,脚边就放着滚水,却半晌都没敢轻易泼下去——毕竟资源有限,这会儿敌军还在底下支棱云梯呢,泼不准浪费了怎么办?

然而,就是这么一等,就等到了向他们直飞而来的火弹。

“不好,还有敌袭!”

火弹是将原本的石弹用稻草麻布包裹,再点火燃烧起来,虽然不似方才那般一不留神就会被剐掉胳膊,但对现在满是木制弓弩残骸的城头而言,也同样是致命的打击。

“弩车烧起来了!快救火!”

火光冲天而起,底下还在支搭云梯、因而与城墙根有些距离的天承军毫发无损,反倒是城头上准备好的滚水登时有了别的用途。

一茬茬浇水灭火的黑烟袅袅而起,明晖在城下眼睁睁看着,被气得脸色发青。他的额角也有一块伤口,是之前被城头落下的碎石给砸的,正在汩汩往外渗血,显得神情更加狰狞,平日里温文儒雅的面具也碎了个一干二净。

“吕巡这个废物!”他恨声怒骂,气得完全丢了礼仪,“之前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迟迟不肯放箭……现在可好!一把火烧没了,他还放个什么箭?放屁去吧!”

身边另一个将官刚从城楼上下来报信,灰头土脸噤若寒蝉,却还是不得不哆嗦着请示:“敌军已经在城门外准备越墙,还请殿下您下令对敌……”

明晖咬了咬牙,“他们可还有别的武器?”

“除了步兵们持盾持枪外,便是云梯;砲车也仍在那个位置没动,而且城下都是他们的人,定然不敢再轻易击砲!”

“好!”

明晖转过头,看向自己身边严阵以待、个个骑在骏马上的骑兵,扬手高喝道:“诸将士!敌军已在城外,本王命你们即刻趁机冲出,将之围杀,绝不能让他们破城而入!”

“是!”

得了命令的骑兵们纷纷做好准备,抓紧缰绳,满心豪情壮志,刚要作出冲锋陷阵的姿势时,却忽然齐齐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尖利刺耳的三声哨响。

“吁——吁——吁——!”

“……?”

众兵将对视一眼,都闹不明白这是什么信号,纷纷转头看向乾王;却见后者竟同样是满脸疑惑,显然一副比他们还要茫然的模样,登时心中便暗道一声不妙。

“小心!有诈——”

“诈”字尾音还没落地,他们胯下的骏马便长嘶一声,如同受到了什么刺激那样,高高扬起前蹄,激烈地反复腾跳,拼了命地想要把背上的人给甩到地上去!

一时间,场中一片混乱。因为阵型的缘故,马匹尥蹶子或起扬的动作会惊扰它们身前与身后的马,从而导致对方愈发狂躁,反复恶性循环,不少兵士都跌下了马背,更有倒霉者还被狠狠踩了几脚,当场便惨叫几声,一命呜呼在了这些原本任由他们操控的畜生蹄下。

明晖骑的是他从御马苑里带出来的爱马,几乎没怎么受到影响——而他也只需定睛一看,就能发现那些发了疯的战马,竟然都是出自于主动向他投诚的太仆寺马厂!

这下,明晖怎么能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又被人给阴了!

“许良祯!你好大的胆子!”

明晖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刻把太仆寺马厂的那位许协领给拆吃入腹。但不远处的哨声还在接连响起,马群疯得更加厉害,这会儿俨然不只是城头,就连城内也变得一片狼藉,哪还有什么秩序可言?

而与此同时,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角落,就有许多个毫不起眼、脸上抹满泥灰的小兵,趁此混乱之际缓缓靠近了城门,打开枢拴,齐力使劲向后拽去!

“吱嘎”的巨响声传来,先前纹丝不动的城门已经被豁然打开,透进一丝光亮,还正在持续不断地向两边扩大——

京城,将要被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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