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多年的负罪感与面前的压力,终于将本就良心不安的宋贵嫔全然压垮。

她几乎是怀着赎罪的心态,含泪跪在地上,将自己所知道的、婉宁党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对明昙一五一十地坦白了出来。

“……”

听完真相后,沉默了半晌,明昙方才转过头去,与林漱容对视一眼,眸中尽是藏不住的震惊之色。

“婉贵妃……”

宁妃仗着有父亲撑腰,一直在宫中无法无天,是张人尽皆知的明牌。

可不曾想,素以“温婉娴静、和顺谦恭”出名的婉贵妃,竟然会是暗地里与前者结党、一同朝皇嗣下手的那个幕后黑手。

然而,宋贵嫔所言条理清晰,字字泣血,怎么也不像是把这些事胡乱栽赃到婉贵妃头上。

明昙思索了好一会儿,只能确认——那位贤良淑德的婉贵妃,竟真的是个表里不一、面善心狠的鬼蜮之人。

“这样看来,她两人前前后后,竟已谋害了不下于四个孩子,实在是胆大包天!”

明昙在脑中飞快地算了算,心中顿时一凉,喃喃道:“说不定更早的时候,她们还干过更多的伤天害理之事……”

她掐住手心,猛的抿起唇,也不知道在这瞬间想到了什么,神情骤然变得阴鸷起来。

“……嫔妾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宋贵嫔仍旧虚软地跪在地上,面如死灰般绝望,可眼神中却暗藏着一丝释然,声音低哑道:“嫔妾自知多年都是在为虎作伥,也对不起泉下婴灵们的冤魂。公主要杀要剐,嫔妾都甘愿受罚,只求您能饶过我那苦命的儿子,他对此当真一无所知……”

明昙冷笑一声,不答反问道:“几月之前,初夏时节,你在御花园与静贵人起冲突之时,所带的宫女是否就是刚才所说的秋柏?”

宋贵嫔一怔,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神色冷淡的明昙。

半晌后,她才恍惚地垂下头去,低低惨笑道:“原来公主在那时便已洞悉……”

“不过是惊鸿一瞥,”明昙道,“她与她妹妹

长得很像,而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夏桃那张沾满鲜血的脸。”

——宁妃要杀她。她便来杀我。

明昙嗤笑着想。

大家竟都是任人摆弄的棋子,何其可悲。

“既然如此,也不瞒公主。嫔妾当日非要抢夺静贵人看上的芍药,除却有意要与她为难之外,其实与秋柏也有些关系。”

宋贵嫔缓缓道:“夏桃自尽后,嫔妾使了点手段将她安葬在御花园,偶尔会带秋柏偷偷前去祭拜。而遇到公主的那一天,恰巧是夏桃的生辰,秋柏说她生前最爱芍药,想带一朵放到妹妹墓前,所以才……”

所以才会与静贵人起了冲突,所以才会招致明昙的怀疑,所以才会有了今天机缘巧合的这一幕。

林漱容站在几步之外,凝视着明昙纤细却挺拔的背影,略有几分出神。

从初夏到如今的严冬,只怕这位小公主在认出秋柏后,便开始顺着这条线暗暗追查,早就得到了自己当年中毒的真相。

但她明明手握把柄,却一直隐忍不发,只等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抓住六皇子明晔这个软肋,将本就心志动摇的宋贵嫔一举击溃。

她什么时候长大了呢?

“无论如何,宋贵嫔,你曾下药导致文婕妤落胎不孕、对宁妃指使夏桃谋害本公主一事知情不报,如今竟还又一次给先者下毒未遂……这桩桩件件,叠加起来,皆是罪无可赦。”

明昙垂下眼,视线不带感情地扫过面前狼狈流泪的女人,冷冷道:“待我将此事向父皇禀明,宁妃势必会把事情都推到你的头上。届时你要如何自辩?……而六皇子,又会被谁给夺走抚养?”

再度提及明晔,宋贵嫔的身躯骤然一颤,叩首哭道:“嫔妾愿对公主和盘托出,就是想求公主开恩,保我儿不落到沈氏与祝氏二人手中啊!”

婉贵妃名沈若扶,宁妃名祝溪声;宋贵嫔口中的沈氏和祝氏自然是指她二人。

见对方此时已经摈弃了尊称,俨然一副投诚之意,明昙便也不再与她继续绕弯子,干脆直截道:“婉贵妃手段高明,深

谙明哲保身之道,几乎不曾亲自做出什么动作,要扳倒她可没那么简单;但宁妃这些年可要猖狂许多,仗着她爹祝之慎在朝堂上的权势,几乎可以说是无法无天,事情也做的不如从前周全……”

若非宁妃掉以轻心,明昙便不会有机会能找到秋柏这个突破口了。

宋贵嫔呼吸一滞,似是陡然明白过来,立刻俯首道:“嫔妾……嫔妾宫中存有与宁妃往来的一些书信!愿将计就计,在年宴之上说出实情,拉祝氏下水,只求公主能让我儿明晔不受沈氏所害!”

牺牲她一个,扳倒宁妃这座大山,无疑是最简单也最迅速的法子。

不愧是能被宁妃利用多年的人,脑筋倒还算是灵活。

明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缓声道:“虽然这样足以披露宁妃的所作所为,但你身为帮凶,也定当不会逃得掉宫规惩处,娘娘可做好了准备?”

“嫔妾身负冤魂孽债,落得什么下场都是报应,”宋贵嫔悲凉道,“只要晔儿能有个好归宿,嫔妾便知足了。”

“……”

明昙叹了口气,轻轻颔首,淡淡地说:“好。我向娘娘保证——只要你在年宴上如约揭发宁妃的恶行,本公主定会说服母后,护持于六皇子,定不会让他被歹人所害!”

此时,听到她的话,宋贵嫔终于卸了力气,瘫软在地,止不住地痛哭起来。

“多谢九公主,多谢九公主开恩……”

——眼前的这个女人可恨又可怜。

明昙望着宋贵嫔,在心中想着:她的确害了旁人不假,可自己却何尝不是被逼无奈呢?

这后宫中的女人,就像是满园争奇斗艳的花朵;表面上开得姹紫嫣红、美轮美奂,但若是剖开土壤一看,每一株的根下却都埋藏着森森白骨。

哪有真正的干净呢?

……

“你方才话少得出奇。”

并肩在回坤宁宫的路上,明昙转过脸来,朝林漱容道:“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殿下将此事处理得很好。”林漱容轻声道,“拿

下宋贵嫔,将计就计,在年宴上揭露宁妃的真面目……手段与时机都恰到好处,没什么可让我多作置喙的。”

“唔,你还是置喙一下呗,”明昙伸出手,一把搀住她的胳膊,弯起眼睛,“林大小姐不点评点评,我反倒提心吊胆的紧。”

本不欲打击刚刚全凭自己办成大事的小公主,但她既然主动这样说了,林漱容犹豫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便也直白地开了口。

“即使宋贵嫔娘娘手握证据,愿意站出来告发,但也实在人微言轻;莫要忘了,祝尚书手握重权,只消在前朝做些什么动作、威胁一番,便足以让陛下投鼠忌器……”

“噢,这个呀。”

明昙嘻嘻一笑,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一般,歪了歪脑袋,向林漱容招招手,示意对方附耳过来。

后者挑起眉,矮了矮腰,明昙顺势一把搂上林漱容的肩头,压低声音,凑到人耳边懒洋洋地说道:“父皇前些日子安排我三哥入职了户部,你猜猜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知晓此事。”林漱容略略拧眉,“可三殿下到任时日不长……”

“你也太小看我三哥啦,他最近都很忙的!”明昙不高兴地嘟了嘟嘴,“而且,父皇看祝之慎那个臭老头不顺眼好久了……上次沅州大旱,他不知收敛,被父皇捏了好些把柄在手上,早就等着要收拾他了!”

林漱容有些怔然地偏头望向她,迟疑问:“殿下告诉我这种政事,会不会有些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刚才对着宋贵嫔装了那么久的逼,明昙有点疲惫,这会儿干脆趴在了她身上,慢吞吞道,“丞相大人为天承鞠躬尽瘁,你也为本公主劳心劳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早就是一伙儿的啦——”

什么一家人呀。

林漱容“扑哧”一乐,在心里暗暗笑了一声童言无忌。

她伸手扶了把对方,让明昙靠得更舒服些,柔和道:“既然殿下也知道我是为了您劳心劳肺……那还请您老实交代,昨日的朝政模拟册可做完了?”

肩头的小

公主身体顿时一僵。

“秦先生上次批阅您的大考卷子后甚是满意,还叮嘱我,要好生给您出几篇试时务策——”

“恩将仇报!”

明昙赶紧从她身上蹦起来,一口打断林漱容的恶魔低语,愤怒道:“拆伙!拆伙!我总有一天要解雇你这个黑了心的魔鬼伴读!”

又落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雪后,腊月便也到了尾声。

二皇子明晖前些日子从乾州办差归来,听说成果斐然,引得皇帝大悦,当场便拍板让他入职了吏部。

吏部着实是个好去处,这一安排让前朝和后宫的风向都发生了些微妙的转变——反正据明昙观察,近日明曜在上书房的腰杆都挺直了许多,面上也常常带笑,想来是因为亲生兄长回来过年、又颇受父皇重用的缘故吧。

年末事务总是堆积,皇帝又素来勤政,即使年节也不曾提前封玺,带着满朝文武一直上班上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方才腾出空来,到坤宁宫里小坐了会儿。

结果,还不等与皇后明景说上两句话,便被明昙拉着去写了一堆春联。

“朕忙了大半天,刚下朝,分明是准备来坤宁宫过节的,怎么又在这儿给你打起了白工?”

皇帝大笔一挥,边在明昙亲手裁好的红纸上写了个乱七八糟的“福”,边佯作抱怨道:“龙鳞可真会给父皇找事。”

“写对联便不是过节了吗?”明昙非常不满,放下手中的小剪刀,捻起那张纸嫌弃地瞅了会儿,白眼一翻,“您这字也太丑了吧!”

“……”皇帝瞪她一眼,“这可是御笔!”

“这么丑,我才不往殿门上贴呢,”明昙嘟着嘴,又推过去一张新纸,威胁道,“您要是再不好好写,我就把屋里和外头全贴成三哥的墨宝,半个地儿都不给您留!”

“……”

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增加了。

“再多裁点纸来!”

皇帝沉默半晌,怒道:“你门上的对联,也归朕来写了!”

……

不知不觉,日头西落,转眼便到了晚间。

宁妃

在宫里挑了半天的衣裳,最后选出一件绣着牡丹金纹的大红云锦,被她身边的嬷嬷连声夸了好几句吉祥喜庆,这才满意地戴上一套红宝石头面,款款道:“如何,这颜色可衬本宫的肤色?”

“娘娘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自从瑶香挨完明昙的那顿打后,宁妃身边的大宫女便换了新人,是个叫春惬的姑娘,既嘴甜又懂看人眼色。

春惬笑道:“瞧这顶簪气派的……再搭上这衣裳,真是不得了!娘娘准保是宴上最最国色天香的美人呢!”

“就你个丫头会说话。”宁妃被夸得心气都顺了许多,随手赏了她一粒金锞子,转头盯着自己在铜镜里的容颜欣赏了会儿,忍不住更加喜笑颜开。

只要一想到——今日这场年宴,便是解决掉文婕妤这个定时炸弹的时机,宁妃自然乐得开怀。

要先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颜面扫地;再被慢性毒药渐渐侵蚀身体,不断变老变丑,求医无门,以致凄惨地死去……方才能报自己被她指着鼻子羞辱的深仇大恨!

而且还能一劳永逸,让她三胎俱滑的真相永远尘封,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呐。

宁妃伸出手,正了正发髻上的顶簪,成色上佳的宝石在镜中闪过一道流光,显得更加深红如血。

“娘娘,现在是酉时一刻,咱们该往兴庆宫去了。”

嬷嬷凑上前来,小声提醒道:“今儿是个吉日,娘娘又穿得这般雍容,合该早到一些,让各宫都知道您才是最最极妍的一朵牡丹花儿呢!”

宁妃眯起眼睛,被奉承得十分满意,颔首道:“嗯,不错,合该如此。这便摆驾兴庆宫罢!”

她也已经迫不及待……等着要看文婕妤的那一场琵琶好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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