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轩站在顺安书斋摊位前的不远处,细细打量着那本《折桂题抄》。
装订线与右侧的字框都是浅白,上书苍劲有力的四个墨字。宁轩默读了一下,即使有些不明白这书到底是干嘛用的,却也忍不住在心中对这字迹大加赞赏,暗暗叹服。
此等书法功力,堪称名家之作!
怀抱着想要对其一探究竟的心态,宁轩走到摊前,拿起一本,翻开随意看了两眼,手上动作却登时停顿在半空。
这是今次乡试的题目?
他愣了一下,赶忙翻到扉页,这才发现原来上面竟写了行小字:本刊收录历年科考原题,并自命新题,以期为天下学子指明前路,助诸位金榜题名。
……为天下学子指明前路?
好大的口气!
宁轩眉头一皱,对这句措辞油然而生一股不服。
他面色微沉,本着挑刺的心思打开书籍,想要看看究竟是何等的大作,才敢如此口出狂言!
……
“宁贤弟?宁贤弟!”
大老远的,尹真一边呼喊着宁轩的名字,一边气喘吁吁地跑到后者身边,扶着他的肩膀弯腰顺气,“你、你怎么一声不吭地跑到这儿了?可叫为兄好找!”
“……”
“……宁贤弟?”
等终于喘匀了气,可对方却半晌都没有搭理自己,尹真不由一怔,直起腰板,看了眼宁轩手里捧着不放的书籍,茫然问:“贤弟,这是——”
“尹兄!”
不料,虽知道他来了,宁轩的双眼却仍然紧紧嵌在书页上,连看都不看尹真一眼,只腾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听上去简直比他考中举人还要惊喜。
“快看!我找到宝贝了!”
坊集街,金丰书铺。
“……总之,我们在顺安书斋外蹲守的人,回报过来的消息就是这样。”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垂着头,小心翼翼把话说完后,抬眼瞄了瞄面前中年男人的脸色,下意识吞了口口水,试探道:“掌柜的,咱们现在怎么办?”
“……”
孙文亮的身形僵直,一点点转过头,声音像是磨过砂纸般粗粝嘶哑:“你刚才是说,顺安书斋的新掌柜,带人印制出了一本与科举有关的书?”
“应当是的,”小厮忙道,“那本书也不知道有何等离奇之处,竟然能吸引到那么多人都去他家翻看……其中大多都是今科考生,还有不少刚刚领了报帖的举人老爷——掌柜的,顺安书斋现在可是蓬荜生辉,有不少过路人都觉得此景稀罕,上去凑起热闹,我们的人根本拦不住啊!”
这小厮忒不会看人脸色,几句话下来,不仅没让孙文亮产生危机感,反而还把后者气得眼珠充血,愈发心烦意乱。
蓬荜生辉?呸!
他瞪着眼前不会说话的小厮,顺手从桌上捞起一个粗瓷茶盏,兜头朝他怼了过去,怒骂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还不给快我滚!”
小厮吓了一跳,没来得及躲,脑门上顿时被那横飞过来的杯盏砸出了血坑。他哀叫一声,伸手抹了抹,盯着满掌鲜红连连颤抖,心中深恨于对方不分青红皂白的泄愤行径,却也不敢直接在孙文亮面前造次,只得悻悻地捂着脑袋、咬牙退了下去。
他离开后,里屋登时只剩下了孙文亮一个,呆呆坐在床沿,双眼无神地望着地上碎裂开来的瓷片,缓缓露出一个狰狞又凶恶的神情。
书生又如何?举人又怎样?不过是借着今日秋闱放榜的东风,不知出了什么破书,诓骗那些从不到坊集街来的读书人罢了!如何能与他的金丰书铺相争!
就凭顺安书斋那点犄角旮旯的小地方,要啥啥没有,顶多只能凑出一套四书五经,岂能与他家这鳞次栉比的书架、琳琅满目的书籍相提并论?
那帮书呆子真是有眼无珠!
孙文亮越想越气,瞥到身侧的炕桌,便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一把将其掀翻在地——
“咣当!”
炕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孙文亮满脸凶恶地盯着它,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后,郁结成乱麻的心肠方才松缓下来,嘴角咧出一个冷笑。
不过是碰了个财大气粗的傻子接盘,又不像自己这样有贵人提携,料那顺安书斋再有何阴谋诡计,也只能逞一时威风罢了!
那些穷书生能有几个银钱?保不齐只会腆着脸在他店里赖着,把书页翻得泛黄泛皱破了烂了,也不会舍得出半个子儿去买!
这样子到头来,还不是自己的金丰书铺一家独大?
兴许是找到了宽慰自己的办法,孙文亮终于气顺了许多。他整了整长衫,正准备要叫人来把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时,门外却又手忙脚乱地冲进来了一个麻布短衫的家丁,满脸惊恐地对他喊道:“掌柜的不好了!出事了!”
“你怎么说话的?谁不好了?”孙文亮眼睛一瞪,骂道,“教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吧?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万一撞到了老子的书架,你偿命都赔不起!”
家丁被他骂得一缩脖子,惶然地抖了抖,却又很快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忙喊:“掌柜的息怒!不是小人莽撞,是顺安书斋真的出事了!”
听到又是顺安书斋,孙文亮眉头一皱,才总算给了这人个正眼。
见他头戴罗帽,一身短打,身上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他这才认出对方是自己之前派往街中蹲守、拦着行人不要光顾顺安书斋的那些手下之一。
“行了行了,刚才已经有人给我说过了,”孙文亮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就是有几个儒生去那里头看书了么?多大点事,也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
然而,那家丁却并未闭嘴,反倒情绪更加激动,几乎能算得上声嘶力竭地高声道:“不是啊!掌柜的!就在半炷香之前,顺安书斋又往外头摆了几本叫、叫什么《甘泽谣》的书,引得好多人都呼啦啦地跑到他家去买,咱们的人是拦都拦不住哇!”
“……《甘泽谣》?”
做了这么多年的书铺掌柜,孙文亮也还算有几分记性与经商头脑,一听这个名字便不屑一顾,“这书有什么稀罕?孤鹜居士的新诗已在京城流传了几日,就连咱们自己也卖出去了不少本,顺安书斋又怎……”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着急上火的家丁一口打断道:“您您您、您且请听小的说完!那《甘泽谣》可非同寻常,小的还从未在京城见过半部与它相似的书!”
孙文亮拧着眉,对家丁咋咋呼呼的模样很是不满,但见后者神情急躁,脸都被憋得通红,他也不禁好奇起来,“左右不都是书么?能有什么不同?”
“掌柜的,您是没亲眼见到!也不知那顺安书斋使了什么奇招,竟然在封面上画了个穿着红披风的仙女——哎哟,长得那叫一个美貌,那叫一个俊俏,还有股英姿飒爽的劲儿,简直像是能从画里走出来一样!”
说到这,家丁顿了顿,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回忆了一下那红披风仙女的模样,然后才想起来汇报最重要的事:“对对,他家周掌柜刚刚把书从店里拿出来,就被那群书生争着抢着买光了!而且,街上所有路过的百姓都闻风而去,这会儿都点好了银子,就在顺安书斋门口守着要买书,这可怎么办啊!”
“所有百姓?”孙文亮悚然一惊,“有、有多少人?”
“小的粗略估算……恐怕堪有近百人之多呐!”
什么?!
听完家丁描述的盛况,孙文亮不禁眼前一晕,险些栽倒在地。
封面上画彩图?这不是江南那边才有的工艺么!
在那位贵人的提携之下,金丰书铺通过特殊门路,引进了一些江南地域才会售卖的书籍后,孙文亮便也对那边的市场状况多有了解,自然听说过这种几近失传的、为书封与插图着色的印画技法。
听说这种带彩图的书不出则已,一出便要引得江南的书虫们争相抢购,堪称凤毛麟角——但顺安书斋怎么会有?!
莫非,是他们也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偷偷巴上了哪位贵人……?
思及此,孙文亮大惊失色,面容青白,就连嗓音都隐隐带了点颤抖,朝家丁吼道:“快!愣着做什么,快去给我拿外袍来!我要亲自去顺安书斋那里看看!”
……
顺安书斋已经挤疯了。
今日秋闱放榜,不少考生都是拖家带口地出来看榜庆祝,坊集街的客流量本就十足空前。当周掌柜把第三箱《甘泽谣》搬出来时,民众们几乎是一拥而上,全在门口挤挤攘攘,已聚成了一面人墙,连路都堵上了大半。
其实,在顺安书斋最早摆出折桂题抄时,就已经在小范围内掀起了一阵动荡。不少路过的读书人都被“折桂”的好意头吸引,靠近书摊,驻足翻看了两页后,便全部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连脚后跟都粘在了书斋门口的地上,肩膀挨着肩膀,个个恨不能把头埋到书里,场面着实堪称一句壮观。
一开始时,周掌柜还在心里暗暗感慨多亏宁轩和尹真两位举人引流,但现在……
他欲哭无泪,痛并快乐着地站在台阶上,冲下头乌泱泱的一堆人扯着脖子大喊:“诸位客人慢一慢!小店的《甘泽谣》还未曾搬完,大伙儿不要着急,排好排好啊!”
话音刚落,便有人不满抗议道:“怎么回事儿啊掌柜的,你家是太缺人手了么?搬书都搬得这么慢,我等要几时才能排到啊?”
“就是就是,方才只翻了一页,就被旁人抢着买走了,好歹让我再看看红线姑娘的风姿吧!”
“掌柜的,您这画师可真是厉害得紧!画出来的美人儿那般倾国倾城,像是真的一样……我看啊,您家日后都不必卖书,只卖画儿就足够了!”
“嘿,你这大老粗懂什么?《甘泽谣》可是唐时的奇书,连孤鹜居士都会看的佳作!还有封皮上的那位侠女红线,也被孤鹜居士多加褒赞,书和画都是一般重要!”
“对对对,人家是书斋,只卖画儿是什么道理?——诶,掌柜的把书搬出来了!前面的快把银子备好!莫要耽搁时间!”
“我是买折桂题抄的!不与你们抢甘泽谣!掌柜的快给我来五本!”
“唐兄快看,这题抄上的文章篇篇精妙,词句发人深省……唉,真不知这叠溪先生、放鹤山人、优昙客等等诸位,都是何其高才之人呐!”
在客人们的议论纷纷中,周掌柜焦头烂额,一边差使几个精壮汉子在门外维持秩序,一边和几个小厮分工卖书收钱,就连后院的几个休工匠人都被叫出来帮忙,盯着店里的东西,不敢分神叫人借着混乱偷拿。
好在京城百姓的素质都挺过关,直到现在都还没出什么乱子,只是……
周掌柜抹了把汗,遥遥看着最外围逐渐蜂蛹上来的人群,又算了算即将见底的《甘泽谣》与《折桂题抄》库存,心中叫苦不迭。
公主啊您快来吧!等一会儿书卖完了,小人只怕是会被这群人给生吞活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