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超过三成的泥地被岩浆覆盖,化作百丈方圆的岩浆池,周围还有向外扩散的地缝,不时火星迸溅。
蛟龙硕大的体型在阴兵阵中如同一座山岳,密密麻麻的阴兵则像极了成群结队的蚂蚁,在蛟龙一击之下覆灭千余,余下近半都受波及,阵势已被完全打乱。
擂台上乱作一团,喊杀声与嘶吼声互相交错,方绝念喝令阴兵勿退,重振旗鼓,变换阵型,再一次发起冲锋。
阴兵排成方阵,悍不畏死地冲向蛟龙,前一个阴兵刚冲进岩浆池,后一个紧跟其后,踩着前一人的肩膀跃进,再后边儿的又更进一步。
如此前仆后继地冲锋,最后一排阴兵越过岩浆池,避开呼啸而来的蛟龙尾,接连扑向龙首。
他们像一只只马蜂,竭尽所能接近蛟龙之后,便奋力将手中利刃扎进龙鳞缝隙之间。
蛟龙吃痛,又是一声厉啸,长尾激烈甩动,击散一队又一队阴兵。
可方绝念统领的阴兵悍不畏死,哪怕前一人就在眼前化作灰飞,后一人依然能面不改色地冲上前去。
他们垂挂在蛟龙身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蛟龙震声怒吼,欲将周身密密麻麻的蛟龙甩下去,它就地翻滚,岩浆沸腾,池面上蹿起阵阵黑烟。
每损失一名阴兵,方绝念的脸色便白一分。
这些阴兵与她神魂相连,每一个阴兵碎散,都如一根银针刺进她的颅骨,同时死去的阴兵越多,她承受的痛苦也成倍增长。
但她眼中神光坚定,眸心凝练不屈之志,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蛟龙的鳞甲表面覆盖一层阴兵,任它如何翻腾,仍无法阻止阴兵一往无前的脚步。
这些烦人的蝼蚁不断挑战它的耐性,最终不可遏止地狂怒,一柱柱岩浆爆冲天际,将墨黑的苍穹烧灼成炽烈的颜色。
此战之激烈,令场外观战之人心神震颤。
轻羽负手立于高台之上,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阙清云紧皱的眉头片刻未松,眼角余光瞥向身侧同样默不作声的玉潋心。
后者面冷如霜,但藏在袖中的五指却紧攥成拳,那双幽深寂静的眼瞳深处,涌动着不息的洪流。
玉仙门众之所在,殷晴雪紧咬着唇,脸色略略发白,双手交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擂台,神色间满是忧虑和担心。
滚滚岩浆汇成一条长蛇,环绕于蛟龙身侧,泼洒在龙鳞上的火焰清扫攀爬龙身的阴兵,数以千计的阴兵在烈火的灼烧下散成一蓬黑雾。
战况惨烈,蛟龙摆首,以蛟尾作弓,岩浆一柱柱腾空,于虚空中聚集压缩,浓烈的妖气挤压碰撞,化作一支灼灼燃烧的箭矢,直指敌军之将。
而位在乱军之中的方绝念一瞬间感觉自己被杀机锁定,那赤炎之箭遥遥指着她的眉心。
一旦蛟龙放箭,这支箭矢势必饮血。
方绝念勒紧缰绳,深褐色的瞳孔急速闪烁。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大片阴兵的消散令她头痛欲裂的同时,身上压力倍增,若任由这支利箭穿破阴兵阵,她能抗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心念电转,她双脚踢击马镫,骏马飞驰,横跨军阵,于岩浆池边腾空而起。
方绝念翻身一跃,踩着马背跳上高空,倾力刺出银枪。
百万阴兵同时溃散,散落的黑雾朝银枪汇聚,缠绕于银枪四周,灵气急剧压缩,在方绝念身外围了一圈又一圈,不过瞬息之间,其势竟丝毫不落下风。
便在此时,蓄力到极致的蛟龙松开利齿,赤炎之箭飞射而出,尾羽掠过虚空,将空间撕裂,乍现一簇簇黑森森的裂缝。
场外观战之人同时屏住呼吸,殷晴雪更是倒吸一口冷气,方绝念化被动为主动,迎上敌将这一击,纵使侥幸保得性命,也恐怕难逃重伤的结局。
天空中划过闪电的痕迹,那利箭与银枪激烈撞击。
刹那间,云翻雾涌,天崩地裂。
可怕的灵流夹裹汹涌的气浪碰撞于擂台四壁,将阵壁撞得激烈震颤,整个擂台分崩离析,当中更是凭空多出一个百丈方圆的窟窿。
部分灵压溢出大阵,天玄之巅上的各派高手只觉厉风扑面,修为低的硬是被气浪推着后退好几步才能站稳。
碰撞中心,两股力量彼此碾压,吞噬,难分高下。
但四周虚空遭到波及,无数裂缝迸开再合拢,如此可怕的气机交锋,即便渡劫境的肉身恐怕也难以抗住乱流的撕扯。
殷晴雪的心倏地提到嗓子眼,双手用力捂住口鼻,才能勉强抑制急剧动荡的情绪,忍着没有出声。
可她双肩激烈颤抖,泪水也止不住地溢出眼眶,莫长鸢觉察她的异样,见其身子微晃,似是将要跌倒,不由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殷晴雪借助她的搀扶艰难站稳,紧咬的牙关已尝到铁锈的味道,可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仍死死盯着悬空的擂台,哪怕那擂台如今笼罩在一片乱流之中,根本看不分明乱石中的场景。
擂台上的烟尘弥散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双方人马翘首以盼,连妖军之将都不自禁地握紧双拳。
台上尘沙缓缓散去,渐渐显出一道巨大的黑影。
蛟龙蜷曲于崩裂的地缝之间,高傲的头颅狼狈地垂在地上,其颅顶上方,立着巴掌大小的一个人影。
方绝念手擒银枪,枪尖刺进蛟龙的右眼,汩汩岩浆从蛟龙的眼睛里淌出来,顺着龙首的褶皱落到地上。
战场一片寂静,时间也凝固下来,一人一龙仿佛雕塑,一动不动。
直到方绝念抽起银枪,死去的蛟龙瘫在地上,再没有丝毫动静,天玄之巅上,方有人放声呐喊,发出惊喜至极的呼啸。
当大部分人都沉浸在又得一胜的喜悦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仍关注着方绝念的动向。
那道人影忽的一晃,踉跄着跌下龙头。
眼看将要落地,身旁已飘来一阵红色的风,殷晴雪率先奔上擂台,不顾余留的虚空乱流在她身上割开寸寸伤口。
她用力拥紧方绝念,手足无措地查探方绝念的伤势,见对方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方绝念双眼睁开一线,朦胧的视线越过殷晴雪单薄的肩膀,瞧见一道高悬的黑影。
她呼吸一窒,瞳孔骤缩,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扣住殷晴雪的腰身,再朝后飞退数丈。
黑影落下,轰隆一声巨响,掀起一蓬沙尘。
是一截蛟尾,落下后便没了声息,原是回光返照,虚惊一场。
“你……”见方绝念尚有行动之力,殷晴雪惊喜之下开口。
可一出声,眼前人身子一软,脱力地卧进她怀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殷晴雪大惊,泪眼朦胧地惊呼:“方绝念!”
唤了两声不见方绝念醒来,见其气息愈发微弱,殷晴雪心乱如麻,忙不迭抱起方绝念纵身跃下擂台。
玉潋心阙清云与玉仙门众快步迎了上去,方绝念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体内经脉尽断,五内俱损,浑身上下竟无一处完好,只余最后一口气吊着,眼看就要性命不保。
殷晴雪已哭成泪人,抱着方绝念不肯松手。
情急之下,玉潋心当即出手,欲释放森罗魂骸之力相救,却被一意外之人出声制止:“玉姑娘且慢。”
玉潋心不解抬头,阙清云若有所思。
随即,便见莫长鸢行至近前,自袖中取出一枚丹药送入方绝念口中,目露心忧之色扫了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殷晴雪,这才开口:
“此战罢后,凡界尚余两胜,玉姑娘保存实力罢,此女,便交给玉仙门。”
渡劫境的高手,整个凡界数不出十个人来,方绝念是玉潋心的门生,既愿为苍生一战,那么接下来三场,玉潋心大概率会亲自出手。
玉潋心没想到莫长鸢会主动示好,殷晴雪亦抽噎着,神色惊讶地望着她不苟言笑的师尊。
“你们放心,哪怕只看在她今日贡献的份上,我们也会竭力施救。”
莫长鸢与阙清云对视,语调平缓却坚决,“我们玉仙门,纵然没有绝顶高手出战,也当竭尽所能,为冲锋陷阵的勇者免去后顾之忧。”
殷晴雪眼眶通红,呜咽着唤了句“师尊”,剩下的字句哽在喉咙里,未能说出口。
玉潋心眸心闪了闪,盯着莫长鸢平和的双眼瞧了半晌,终是选择放手。
玉仙门确有独特的疗伤之术,但她从莫长鸢的眼睛里不止看见了苍生与大义,还有夹杂于慷慨中的私心。
这私心是慈和的,想必促使莫长鸢做出决定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殷晴雪。
以前,她不相信任何人。
她从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哪怕面对的是阙清云,她可以毫无保留地投入所有感情,却也不敢给出十成信任。
可后来,她找回了玄宫的记忆,接触了越来越多的人。
她的生命中,不再只有阙清云。
殷晴雪,方绝念,东冥乐……
她们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她的性情,让她开始愿意相信,人与人之间,除了至死不渝的深情,还有更多,更复杂的联系,千丝万缕。
将方绝念交给玉仙门,她松手妥协的那一刻,也终于下定决心。
“师尊。”玉潋心轻唤阙清云。
后者似有所觉,抬眼看她,眸心寂寂,沉吟不语。
玉潋心抿着唇露出微笑,眉目间流溢以往不曾得见的光彩,语气平静地说道:“下一场,便由弟子去。”
她今日,和过去的自己达成和解。
真正理解了万年前的天玄之君,也理解了阙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