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黑色的塔型建筑藏匿于浓稠的雾气中,远远望去,模糊的轮廓若隐若现。
这神碑出现的时机太过蹊跷,像料定先机的老和尚,禅坐于雾台之上,专程等着她们来此似的。
阙清云收紧了握剑的五指,脸色沉凝,见玉潋心注意力落在远处神碑久久不能收回,便道:“过去看看吧。”
玉潋心自无异议,与阙清云一人扶着东冥乐,一人托起东冥诀,先后踏上只有半尺宽的狭窄栈道,朝雾影中藏匿的神碑之所在缓慢行去。
此地天地灵气充裕,但虚空之内自成规则,不得腾空飞跃施展轻功,只能凭着双脚一步步走过去。
那神碑看似距离不远,可栈道不断向前延伸,没有尽头似的,行过数座圆台,仍不能看清神碑真容。
玉潋心瞧着神碑玄而又玄,像极了故意抛出钩子,却不肯真正揭开面具,藏在暗中戏弄她们的顽童。
再上一方圆台,阙清云驻足,示意玉潋心暂且停步,随后举目凝望看似不远,可无论她们怎么走,距离始终未曾缩短的神碑,扬声道:
“凡界子民,为天地大劫,百姓苍生而来,请尊者不吝一叙。”
神物有灵,无论这神碑之中所纳是神兽还是天宝,它们都有自己的灵智,也必然知晓她们师徒二人的来意。
它出现,是因为天地劫难将至,她们寻来此地,乃是命数所归。
但它又不愿相见,故而存心刁难。
“为天地大劫,百姓苍生?”
雷声般的震鸣由远及近,带了两分嗤嘲的语气,笼罩整个天幕,好似无处不在,又处处无形。
他在笑阙清云狂妄,也笑她不自量力,冷嘲她敢于出现在这里的勇气。
凡世之间,没有任何真相能瞒过它的双眼。
玉潋心微微蹙着眉,方才柳暗花明,寻到一丝转机的雀跃飞快沉淀下去,心头笼上一层阴霾。
听来人语气不善,便知对方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她们今日之行,恐怕困难重重。
阙清云则深吸一口气,再开口,语气仍然坚定:“不错,烦请尊者露面,为苍生开启神碑。”
“好大的口气!”震鸣之声回环于耳,轰隆隆响彻云霄。
天空整个暗了下来,雾气愈发浓稠,玉潋心举目眺望远处那座没在浓雾中的神碑,但见其碑顶上显出一圈朦胧的青光,以及一双猩红如残阳般的眼眸。
浓雾渐渐消散,那巨大的神物显出其真容。
天青色的龙鳞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神光,长尾攀附于神碑之上,尾须垂于浮台边缘,一颗龙头悬在神碑上空,双眼神色淡漠。
来自远古的厚重气息笼罩天地,青龙盘踞,居高临下地俯瞰地面上渺小若烟尘的蝼蚁。
“一个违逆天规,因一己之私灭除天玄满门,堕落于凡尘的仙君,有何资格在本座面前谈吐苍生?”
青龙言罢,冷嗤一声,随后又看向玉潋心,眼中冷芒更甚:“无主之灵,杀业缠身,双手染血无数,岂敢振振有词地说要救人?”
没有大济天下的决心,没有为黎民舍身的大义,便无资格接替传承,也无法开启神碑。
阙清云沉默须臾,清瘦的背脊仍挺得笔直,不为青龙的指摘而弯折,沉声说道:“佛家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善恶不过人之一念,谁又道恶人不能行善积德?”
“再者,苍生何辜?你身为仙界神兽,指摘我们师徒之时,隔岸观火,冷漠避世,又比我们二人高尚几分?”
字字尖锐,咄咄逼人。
青龙眸心微寒,不为其言所动,冷声道:“岂有此理?本座不代神君执法,取你们二人性命,已是仁慈宽厚,你们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吧!”
阙清云还欲据理力争,可她话未开口,便听得耳侧响起玉潋心拔高的控诉之声:
“你这条龙好生无赖!”
玉潋心蹙眉,一脸嫌恶地驳斥道,“神碑既是为庇护苍生而存,那妖劫临世之时,怎不见你们主动出手?现在我们找了来,你竟然还挑三拣四!”
她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眼里冷光闪烁,尽是不屑之意,“依我看,你根本就不想出去救人!讲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还不是一心只想着自己!”
青龙贵为神兽,自诞生于天地之间,便是万物灵长,受百兽尊崇,纳凡生之供奉,何曾有人胆敢指着它的鼻子责骂它自私?
玉潋心话音落下,空气中短暂地安静下来。
锃一声响,劲风扑面,玉潋心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天空中投下一片浩瀚的阴影,将她整个罩在其中。
一只数人高的巨大龙爪悬停于她的头顶,尖利的指甲贴近她的额心,只要它稍一用力,就能将她碾成肉泥。
实力悬殊,且不说她有伤在身,哪怕她全盛时期,也绝非这神兽的对手。
青龙长尾拍击石台,节奏急躁,一双血瞳冷冷盯着她,极具警告之意。
双方对峙之时,气氛沉闷,似有风雨欲来。
眼看神碑仙兽将要动怒,阙清云适时上前,打破不断交错攀升的气机,代替玉潋心直面青龙,以更谦和的姿态对它说道:
“就算我们师徒没有开启神碑的资格,但今日来此的,并非只是我与潋心二人。”
沉凝的空气再度流转,青龙眼瞳微漾,视线又一次落在阙清云身上。
阙清云便将昏迷中的东冥乐递出来,不卑不亢地开口:“以神龙之灵,天下间事无巨细,皆瞒不过尊者耳目,既如此,想必大人也对此女身份一清二楚。”
阙清云凝望青龙的眼睛,沉声问它:“东冥乐,她可有资格?”
青龙沉吟不语,片刻后方道:“她身上有半数妖族之血。”
东冥氏身负妖族血脉,是为妖界妖族之后,在它看来,也不具成为天玄传人的资质。
“妖族血脉又如何?!”阙清云扬声厉喝,“谁的出生可以选择?不论圣尊还是你我,种族可有贵贱之分?!”
“东冥乐有救世之心,却被妖族之人残害至此,可谓与界外妖族不共戴天,私以为,万物生灵,只要生于斯,长于斯,心怀天下,都能成为救世之人!”
她的声音在广阔的天地之间远远传开,声声振聋发聩。
青龙沉默地凝视着她,呼吸声宛如阵阵雷鸣。
须臾之后,他沉声喟叹:“也罢。”
语气松动,阙清云的劝说卓有成效。
正如阙清云所言,万物真相不蔽神龙之眼。
东冥乐有崇高气节,其人为东冥氏一族鞠躬尽瘁,所作所为可圈可点。
虽然东冥乐初心只是庇护同族,但万古以来,她在族中贡献影响深远,数以百万计的凡界百姓也得余荫,遍布凡界三山四海。
但见一道青紫光耀垂天而落,轰隆隆的震鸣之声自远处传来,神碑下门户大开。
青龙收回龙爪,指尖勾起东冥乐的衣领,将其扔进神碑,天青色的光晕沿着神碑表面向上攀爬,化作一簇簇形如盛开繁花似的纹路。
神念贯彻天地,耀眼的神光令玉潋心二人不由退避。
天青色的龙影在云海之中翻腾,围绕神碑盘旋成一圈,那一缕微弱到即将消失的气息在神碑浸润之下开始飞速攀升。
青龙神力无边,其龙影宿于东冥乐之身,开启了其中一支天玄传承。
东冥乐浑身上下皮外伤尽数恢复,破损的丹田也在神力之下重塑,只一瞬间,修为便突破渡劫境,神威降世,不可匹敌。
余光照耀四方浮台,玉潋心与阙清云也得裨益,五脏六腑为神龙生气蕴养,伤势彻底恢复,修为略略增长,就连东冥诀折断的右腿也在神光之中迅速修复。
当神碑门户再次敞开,一道纤瘦的青影立于光晕之间,举手投足,已具圣人风采。
东冥乐朝天空中起伏的龙影拱手一拜,遂步下浮台,行过狭长的栈道信步而来,最终停于阙清云二人五步之外。
她两眼澄澈,灵台清明,自身气息与神龙天宝之气融为一体,受到神龙力量的影响,经过重塑的肉身集聚仙、凡、妖三种血脉,可谓冠古绝今。
其人意念一动,东冥诀两眼睁开,恢复行动。
玉潋心抿唇,这样的东冥乐,让她感觉有些陌生。
但很快,对方眼中沧桑缓缓褪去,呈现出来的,还是她们所熟悉的平静与祥和。
东冥乐扬起唇角,面露微笑:“乐曾说不想欠你们师徒人情,可如今,这债怕是再难还清。”
“你曾救过潋心性命,今日便恩怨相抵,往后自不必挂心。”阙清云面无表情地回答她,“你如今身负天玄传承,承天命以庇佑苍生,再不可事事儿戏。”
最后一句,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意味,也好似藏有些许私心。
东冥乐听出来了,嘴角笑意更甚。
她带笑的眼眸自玉潋心面上扫过,视线只顿须臾,便自然转开,接上阙清云的话说:“承蒙阙仙师抬爱,乐唯恐辜负二位厚望。”
听上去是客套之言,但她说得情真意切,拳拳之心,不加遮掩。
阙清云摇头,不居功:“命数所至,乐姑娘也不必谦虚,我二人不过是因缘际会,做了该做之事。”
她们你来我往,话里有话,玉潋心站在一旁,竟从头到尾没能插得上腔。
待阙清云话音落下,遥远的天幕下雾气缓缓消散,脚下浮台升空,神碑与龙脉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将要消失。
东冥乐抬头望向天空,眉头微蹙,无奈叹了口气:“此界之外,有妖族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