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是妄言呢?
拂绿看得清楚,二公子动作细致地用帕子替小姐拭血,连衣服被弄脏都未显不悦。
二公子是什么样人?
他是从小由崔太傅亲自教导,才学兼备,容止出挑世家公子。崔府家教甚严,二公子洁身自好,身边从未出现过莺莺燕燕,对献媚讨好女子更是不假辞色。
拂绿见过二公子从前对小姐疏冷有礼样子,自然察觉得出而今差别。沉杨态度,二十年红参随口就送,无一不在表明二公子心思……
“小姐,您不该妄自菲薄。”拂绿说得很肯定,“过去事暂且不说,二公子现下对您是不一样。”
她以为谢渺神情能有所波动,遗憾是,谢渺像一泓深潭,毫无波澜。
她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拂绿不解,“您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他有回应,为何不抓住时机,趁胜追击?”
谢渺侧过首,见她神色激动,不由失笑,“我都不急,你激动个什么劲?”
拂绿颇为茫然,“小姐……您以往,真很喜欢很喜欢二公子啊。”
“你也说了,那是以往。”谢渺忽然抬手,指向窗边,“你看那束花,谢了。”
窗台边摆着一个青瓷花鸟枝纹花瓶,里头插着几束月季花,花瓣已开始枯萎,姝丽渐衰。
拂绿替她编了两条长辫子,道:“明日我去换几枝新鲜来。”
谢渺道:“倘若我只要这束,你能叫它们恢复原样吗?”
拂绿当她是在找茬,无奈道:“小姐,您是在故意为难奴婢。”
“瞧,你都明白道理。”谢渺将发辫甩到背后,穿上绣鞋,走到窗台边,用手指温柔地碰着花瓣,“折了枝,离了根,花便死了。一样东西死了,如何能复原?”
拂绿咬唇,隐约懂了。
“人死不能复生,情死亦然。”说话时,谢渺异样缓和,“我对他不再有情,无论他怎样,都不能撼动我半分。”
拂绿愣住,一时间竟有种不认识她错觉。
她熟悉小姐,虽年幼失父失母,但依旧开朗乐观。虽遭遇亲人背叛,惶恐之余仍相信真情。可眼前她平静到麻木,像一片干涸枯竭大地,没有丝毫生机。
转变是从何时开始?
似乎是从去年九月,小姐在清心庵摔了一跤,醒来后对二公子态度急转直下,那些投注在他身上情感,无保留地转移到了枯燥乏味经文上。
一开始,她以为小姐不过是闹性子,毕竟这么多年来,她看得清楚,小姐对二公子并非肤浅迷恋,而是日积月累、切切实欢喜。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小姐是真放弃了。
拂绿想问:为什么?但莫名,她不忍问出这句话,只是疾步走到她身边,如四年前那些漆黑恐惧夜一般,自背后伸手搂住她,无声安慰。
小姐,不要怕,拂绿陪着您,一直陪着您。
原想在清心庵住到满月,因红参之事,谢渺被迫提前回崔府。
她将孙慎元还回来红参包好,又奉上一百两银子,命拂绿送还给了崔慕礼。
谢氏出去小住了几天,满面红光,心情甚佳。她挺着七个月孕肚,站在正厅里,指挥奴仆搬移家具。
“夫人,这一套都搬到库房里吗?”管家问。
谢氏扶着腰,点头道:“对,再将老爷新得那套桌椅换上来,搬得时候小心些,别磕啊碰。”
管家应是,低着头出门,恰好遇见谢渺。
管家忙笑道:“表小姐,您回来了。”
里头传来谢氏声音,“阿渺回来了?快进来。”
谢渺跨过门槛进厅,见里头奴仆忙碌,好奇地问:“姑母,这是在做什么?”
谢氏甩了甩帕子,抱怨道:“还不是你姑父!出去游玩一趟,改不了那臭德行,这不,整了一套雕花桌椅回来。”
谢渺知道崔士硕有收集成套桌椅爱好,只笑笑,不作评论。
谢氏轻轻捶了下后腰,谢渺便贴心地扶住她,二人往偏厅走。
谢氏坐到椅子上,慢抚着圆润腹部,半是烦恼半是憧憬地道:“才七个月就闹得不行,不知出来后有多折腾。”
谢渺站到她身后,替她揉捏着肩膀,“越闹代表弟弟越健康,再说了,弟弟出来后有姑父帮您管教,用不着您费心。”
谢氏叹气,“慕礼自小由祖父教导,夕珺呢,又是在祖母身边长大,说起来,你姑父倒是没正经带过孩子。”
谢渺道:“正好姑母也没带过孩子,与姑父循序渐进,共同进步。”
谢氏拉住她手,检查她伤口,见掌心只留下一条淡疤,欣慰道:“复原不错,记得继续擦药。”
谢渺笑着应是。
不知不觉已到饭点,谢渺陪谢氏用过饭,闲聊时将巧姑家事情顺口说了。
“倒是个可怜孩子。”谢氏听完,将她搂到怀里,疼惜道:“阿渺,姑母理解你为何要帮她。”
说起来,谢氏身世与崔夕珺十分相似。她与兄长谢和安均是已故原配元氏所生,如今谢老夫人乃是他们继母。继母待人苛刻,谢和安忍了许多年,在前往罗城任县令后,总算将妻女和妹妹都接到了罗城,小家庭圆满团聚。
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谢和安与妻子先后去世,谢氏无法,只得带着小阿渺回到平江谢府,但谢老夫人怎会真心实意待她们好?那几年里,她和阿渺没有长辈可依靠,在谢府不知受了多少冷眼。
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嫁往京城,前途不明时,将阿渺托付给了她舅舅孟少归家。
“幸亏你舅舅舅母是好人。”谢氏感慨:“否则你留在谢家,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好人?
谢渺垂下眼,乖巧地道:“姑母说得对。”
姑侄俩又叙了会话,离开前,谢渺亲手替谢氏挂上求来平安符。
平安喜乐,顺遂安康。
姑母这样好女子,当得起世上最好祝福。
崔夕宁听说谢渺回府,原本想隔日去寻她,没想到谢渺先找上了门。
崔夕宁是大房嫡次女,她住得院落宽敞,奴仆环绕。此时夜幕降临,沿廊上挂着灯笼,烛光招引飞虫,也照亮了崔夕宁匆匆脚步。
她迎向院中站着人,“阿渺!”
谢渺转身看她,“深夜来访,叨扰了。”
崔夕宁便笑,“我正愁没事打发时间呢,你来得刚好,走,我们去小厅坐坐。”
小厅布置得淡香幽静,精巧舒适。
两人围案而坐,身下铺着软垫,面前摆着精致茶点。
崔夕宁将糕点推到她面前,“尝尝这个荷花酥,甜而不腻,我近日喜欢很。”
谢渺用玉箸捻着荷花酥送到嘴边,小小咬了一口,夸道:“果然不错。”
崔夕宁刚沐浴完,脸颊犹带几分热气,红扑扑,“你在清心庵住得怎么样?”
“佛门净地,我甚是喜欢。”
崔夕宁抿唇轻笑,打趣道:“你这样时不时地去住段时间,不知道,还以为你要出家。”
谢渺眉眼舒展,似真似假地道:“只要姑母同意,我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崔夕宁当她是开玩笑,掩唇一笑,道:“二婶同不同意我不知道,我却是不同意,你走了,我就少了太多乐趣。”
“你姐妹众多,不差我一个。”谢渺从袖笼拿出样东西,放到桌子上,“这是我替你求得平安福,你拿着。”
崔夕宁有些意外惊喜,捧着平安符一脸欢欣,“我不与你客气,谢谢阿渺。”
谢渺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道:“说起来,我在清心庵听到件事情,倒深感唏嘘。”
崔夕宁将平安符贴身收好,问道:“听到了何事?”
谢渺盯着她脸,缓声道:“清心庵山脚有个吉山村,那里住着户姓孙人家,家中只有一名老妇及孙子孙女。那孙子是名秀才,成日在书院读书。那孙女不过八九岁年纪,便与老妇一起做工养家,挣钱供哥哥读书……”
崔夕宁表情微僵,纤细手指圈紧杯沿,“然后呢?”
谢渺道:“前几日那老妇犯了病,药石罔医,据说只有用超过十年老红参才能救命。她孙子孙女便求到了庵里,求师太们施舍老红参。”说着轻笑一声,道:“当真是无知透顶,以为十年老红参是路边杂草,随处可见吗?”
崔夕宁将双手收到案下,不住地绞着袖子,“那、那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谢渺长吁短叹,似不忍心说下去,“听天由命。”
崔夕宁小脸煞白,倏然站起身,嗫声道:“阿渺,我突然记起来还有事,就先不招待你了。”
事已至此,谢渺哪里还不明白。
她头疼地按按眉心,“什么事?替孙慎元祖母寻老红参吗?”
崔夕宁身形一顿,仿佛被钉在原地,颤颤巍巍地抬眸,“你、你见到慎郎了?”
谢渺点点头。
崔夕宁垂睫掩去眸中慌乱,右手虚虚移至心口处,挤出一抹苦笑,“也好,我与他没什么见不得人。”
少女惶惶不安,却仍坚持己心,语气逐渐坚定,“慎郎此时定不好过,我要去帮他。”
谢渺道:“晚了。”
崔夕宁猛地倒退半步,红着眼道:“慎郎祖母她——”
“老红参已经用上了,你想献殷勤,晚了。”谢渺饮了口茶,慢吞吞地道。
“……”
崔夕宁眼里将掉泪又收了回去,小跑到她身侧,又气又笑地推她肩头一把,“臭丫头,你就知道作弄我!”
谢渺身子一个趔趄,顺势歪靠到榻上,“我也算帮了你慎郎,你便这样对他恩人?”
“好好好,恩人,你也是我恩人。”崔夕宁连忙扶起她,学着平日里丫鬟,替她拢拢鬓发,又捏捏肩膀,语气讨好地道:“好阿渺,你人美心善,佛祖定会保佑你这样好人,叫你一生顺遂!”
唉。
谢渺制止她动作,将她推回位子上,“坐,我有话与你说。”
崔夕宁甩甩发酸手掌,稳了心神后正襟危坐,“你说。”
“你与他……”开了口又不知该如何继续,顿了顿,干脆换了个方向,“去年九月,我上清心庵小住,机缘巧合认识了一名小姑娘,名叫孙巧姑。”
崔夕宁一愣,巧姑,可不就是慎郎妹妹?
“我怜巧姑年幼早慧,将她当做妹妹看待。前几日她找到我,说家中祖母病危,需用老红参方可救命,我便问人周转了一根,解了她燃眉之急。”
“然后,你遇见了慎郎。”崔夕宁接道。
“对。”谢渺问道:“夕宁,你去过孙家吗?”
崔夕宁咬唇,徐徐摇头。
谢渺踌躇半晌,道:“孙家,不过门前一片空地喂鸡养鸭,两间瓦房遮风挡雨,孙家祖母体弱多病,巧姑尚且年幼,孙慎元一心念书,求取功名……这一家子人,捉襟见肘,自身难保。”
崔夕宁默不作声,她明白谢渺意思。
谢渺又道:“你出身名门,自小锦衣玉食,奴仆环绕,住着二进三出院子——”
“所以呢?”崔夕宁打断她,轻声反问:“你觉得我吃不了苦,对慎郎不过是一时冲动,若真走到一起,将来肯定会后悔?”
谢渺静默片晌,哑声道:“古往今来,门当户对,非戏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