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主任,你怎么在这呢。”
众人散去之后,程刚一个人找了处角落,静静地待了一下午,一直到了现在,此时太阳已经被远处的山岭挡住了半张脸,西边的天空中也洒满了红霞。
在这公历三月里,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吧。
不过程刚的心情却不似这晚霞一般艳丽,反倒是有点阴沉的感觉,今天的这番话,让他又联想到了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只能躲到这片山上靠着香烟暂时休整一下自己。
“哦,是锡宪同志啊,没什么,我随便溜达溜达,就走到了这,来,抽根烟。”
完锡宪的到来也没有怎么打破这份沉静的气氛,他很自觉地接过了烟,然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吞云吐雾当中,一起看着天边的晚霞。
“说起来,要想抽到你程主任的烟,可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这算不算是脸上有光咯?”
一支烟的功夫之后,还是完锡宪用这么一句玩笑话结束了沉默,话说他讲得也没有错,程刚作为卷烟厂的创办人,帮助根据地开辟了不少收入,同时还给同志们提供了大量福利,但却又是坚定的反烟分子。
每次开会的时候,同志们掏出香烟来,总是要准备先听这位程主任念叨几句,久而久之,大家倒也逐渐认同了这种观点。
当然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作为一种难得的生活调剂品,副作用不过是几十年后才会见效的麻烦,以当前人们的眼光来看,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所以肯定没办法彻底禁止抽烟,甚至随着工业化生产的影响,香烟反倒还会被一定程度地推广开来。
不过这些都不算特别重要了,重要的是一直以来都不怎么抽烟的程主任,这次居然在此地留下了满地的烟灰,着实算是一件奇事。
“还别说,我包里还有不少烟哩,都是这些日子里攒下来的,打算临别的时候送给同志们,算是留个纪念,刚才席上我给忘了,你就顺带帮我拿过去,跟那几个老烟枪一起分了吧。”
当然了,其中已经有一筒被程刚抽完了,这种土烟烤制,竹筒打包的劣质产品,就连后世几块钱一包的品种都远远不如,但放在眼下的根据地,仍然算是难得的紧俏货色。
“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到时候可要跟同志们一起好好谢谢你这位大财神,哈哈。”
也许是看到了程刚心情有些低落,所以完锡宪故意用了这种方式,希望能够缓和一下气氛。
但似乎程刚并没有领情,刚才抽完最后一口之后,他收起了仅剩的烟屁股,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眼中一直望着灿烂的晚霞,同时对旁边的人提出了一个问题。
“锡宪同志,你应该清楚,今天中午我说的那些话,说是假设,但也可以看成是预测。
这次我们离开根据地,却让你留在这里,实际相当于把你往火坑里推,你不后悔么?”
如果能够的话,程刚也希望可以拯救所有同志的生命,至少让那些不应该牺牲的人,不要那么早地失去他们的生命。
但人力有尽时,哪怕有金手指的存在,也无法让历史的车轮停止转动,只要历史在前进,那么就肯定要碾死这一路上的蚂蚁,不管他们到底是不是无辜的。
有些地方他可以取巧,乔杨一家也好,李润建这个李委员的堂妹也好,包括汪尔卓等人,他们都在程刚的精心设计之下,成功地脱离了困境,或者消除了隐患。
但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与基层中的那些千丝万缕的麻烦相比,高层的问题反倒是最好解决的,可是,不解决基层,高层工作就算再通畅,也只能于事无补。
指望着耍点手段,去掉某个别人的存在,然后弯路就可以不复存在,整个组织上上下下瞬间念头通达,指哪打哪。
——那还不如回家玩几把策略游戏,里面的规则最适合这种简单化的思维模式。
经过这一年多来的锻炼,程刚算是勉强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也彻底熄了单干的念头。
就拿当前根据地的情况来说,自从红军上山以来,因为有程刚稳定的援助,所以最大的问题从来不是物资。
从总量上看,粮食缺不缺?当然是缺的,这个时代什么时候没缺过粮,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家就能保证一家人肯定能吃上东西。
同样的,武器缺不缺?还是缺的,每人一杆枪的情况下,也只是一群轻步兵,谁不想‘大炮开兮轰他娘’呢?
但这些缺乏的背后,不是援助少了,而是这里根本没得足够的生产能力,也没有能用的人才体系,一切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缺干部。
也是因为缺干部,所以根据地才不得不接受土客两派的如此分立,也不得不吃力不讨好地站在中间不断调和。
否则如果有一支强力的外籍干部队伍,强龙也是可以压过地头蛇的,至少这些本地干部之间还不会闹得这么不可开交。
但这不是没得办法么,哪里不缺人呢,这下一步去赣南,又是一轮新的开拓,同样需要大量的干部,所以槿甘山这边就只能这么处理了。
“不后悔,程主任,留下来既是组织的命令,同样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的意思我明白,夹在两派中间当和事佬,肯定会要惹上一身麻烦。
但是不这么做肯定是不行的,根据地要继续发展下去,就必须依靠这些同志,无论是土籍还是客籍,都应当是我们团结的对象。”
对于完锡宪来说,他19岁加入了党,21岁就跟着李委员参加了起义,随后一路过来上了山,自从决定走上革命队伍,他就已经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这些年来,身边牺牲的同志实在是太多了,有些人甚至比他还年轻,现在革命进行到这一步,胜利的曙光已经在远处若隐若现,他不怕死,但只怕在死之前没能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我明白,我明白,大家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什么时候掉下来,谁也说不准,所有人都做好了这个觉悟,我也从没有见过哪位同志在牺牲之前后悔了的。
但可能是我现在有些多愁善感吧,这一下午,心里总想着,如果那些同志能活到革命胜利的时候,那又多好呀……”
但程刚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他其实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正如组织不可能不留干部在槿甘山一样,以本地土客之间的矛盾,如果没得人手居中缓冲的话,那基本别想做成什么事了。
其实,如果历史上后面的政治环境没有那么恶劣的话,可能情况还会好一些,土客不合归不合,但至少不会杀得那么残酷。
只是这种事情不是简简单单的某个高层的问题,而是整个组织的问题,程刚也不能确定自己就一定可以解决。
“哈哈,程主任,李委员老是喜欢批评你小资产阶级思想泛滥,我还觉得是不是对你太苛责了,现在这么一看,确实是说得没错。”
其实在完锡宪看来,这种事情哪里还需要什么多想,组织需要他去做什么,那就放开手脚去做好了,如果哪一天不幸牺牲了,那也当得是死得其所。
当然了,如果能死在朝敌人进攻的路上,这自然是最好的,他肯定不希望程刚前面所说的那种情况发生,但即便知道有这个风险,他也对此义无反顾。
没事想那么多干嘛,考虑来考虑去,最后事情没干成,情况还得继续恶化。
“哈,李委员看人的本事当然没错,挨他的骂嘛,我心甘情愿。”
被提起了这一点,程刚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有些笑嘻嘻的感觉,仿佛当时那个被拍桌子,还被唾沫星子还撒了一脸的人不是他一般。
至于被骂小资产阶级思想,对于程刚来说压根就不是什么事,因为他本来就存在这个问题,犯了错就要挨打,挨打就要立正,有错误不可怕,只要肯承认,慢慢改就是了。
完锡宪看着他的表现,实在也不知说什么好,在其他同志眼中,这位程主任有着最不可思议的两点特征。
一个是对革命的绝对信心,甚至到了毫无根据的地步,但偏偏又喜欢谨小慎微,很多时候还老迈不开步子。
二个则是对李润石的绝对支持,不仅算得上是铁杆关系,甚至是挨了骂都能乐呵乐呵地认下来,这脸皮厚到了简直没法看的地步,这也是他区别于其他李派人物的最大特点。
同时,他偏偏又不、像某些人那样,就仅仅只是对李委员的个人崇拜,而是仿佛坚定地相信李委员就是对的,甚至还能提出点补充意见。
“程主任,这也是我佩服你的一点,实在是,实在是……”
正当这位年轻同志词穷的时候,旁边的程刚插了一句。
“实在是太不要脸咯,是吧?”
“哈哈哈,是极是极,太不要脸咯。
不过干革命,脑袋都可以不要,脸还怕什么,这点我需要向你学习。”
这段交流,总算是把前头阴沉的气氛给彻底打破了,两人互相看了看,随后笑了起来。
既然已经做好了准备,那就大胆地去闯吧,把自己应该做到的事情做好,不要在婆婆妈妈,瞻前顾后,也不要怕牺牲,不要怕流血,因为革命肯定会胜利。
太阳已经快要完全落下山岭,天色也开始昏暗起来,但程刚的心情却越来越明朗了,没错,马上就要天黑了,但到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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