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管你是谁,且来试我一拳。”
从空中拍落下来的暗红手甲,与金太子冲天而起的拳头,发生了针锋相对的碰撞。
一声沉闷的撞击之后,金太子的身体从腰部以下,全部陷入了泥土之中,身上的几处伤口又渗出新的鲜血,看起来显得更潮湿红润了一些。
他双手一拍身旁的泥土,把身体震出地面。
而杨再兴的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在半空中连翻了两个跟头才落地。
这一拼之下,竟然似乎是势均力敌的模样。
杨再兴有些许惊异:“这个人的伤势,就算是不再跟人动手,恐怕也撑不过两刻钟了,怎么他挥拳之时,却有一种突然攀升到全盛状态,不受伤势影响的感觉?”
金太子没有来得及听到铁木真的警告,然而,在他还没有完全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已经从门缝中看到了屋内无人,只有一堆即将被点燃的火药桶。
那提前了一瞬间的反应,让金太子获得了缓冲的机会,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退后。
在爆炸的威力真正作用于金太子身上的时候,他已经距离爆炸的中心地点,有超过了三十步之远。
直接由火药爆炸产生的高温、音波、气浪,在这个位置的时候已经衰减了不少。
不过,房屋被摧毁之后高速迸溅的碎屑,还有门前那口铁锅里面的铁豆子,被爆炸波及,激射出来之后,仍然保留着如同上千火铳一齐开火的杀伤力。
那种情况下,就算是裘千仞这种中原武林屈指可数的大高手,也不敢说自己就一定能够活下来。
毕竟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双手臂是不怕这种杀伤的,身体的其他部位,如果被那些暴射出来的铁豆子打中的话,当场就得是一个前后透亮的血窟窿。
而能不能在三十步之内,凭一双手挡下所有迸溅开来的爆炸物,那就只能是一半看实力,一半看运气了。
金沉鹰的运气不算太差,那些打仗他脸部、心肺要害的东西,全都被他挡了下来。
但是他的运气也不算太好。
从爆炸中逃出来之后,他身体里至少还嵌着七八颗铁豆子,那些都是刚好击中了他的骨骼,卡在了那里。
至于打在血肉中的,更是已经直接透体而过,留下了多处流血不止的伤口。
“惊异吗?”
金太子声音嘶哑的开口说道,“这就是六十年前,先祖都元帅完颜宗弼,开创出来的霸拳。”
“当年岳武穆的沥泉枪,十荡十决,纵马提枪,如同龙蛇翻滚,马蹄之下长枪所指,我大金国多少勇将在他面前连一个回合都走不过去,唯独霸拳可以抵敌。”
“四十年前,完颜宗弼留下来的天械‘铁背虬龙’,被方振眉、上官剑南、虞允文、辛弃疾等人联手摧毁,他们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可惜这些人不明白,天械只不过是一种可以替换的东西。”
“掌握了霸拳真谛的人,就算没有铁背虬龙,也是必定会达到宗师境界的——真武者。”
杨再兴平静的说道:“你说的这些话,并不能改变你败亡于此的结果,只不过是在浪费已经所剩不多的生命。”
“不,我只是在用这些话,为我自己施加更多的肯定。”
金太子露出凛然的笑容,“流血不止气血亏虚的我,如果不能通过语言为自己带来暗示,真的不一定能够保住那样的心态。击出,撼动岳家军的霸拳。”
霸!拳!
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金太子的身体好像都随之抻张了两下,接着整个人,就像是一个硕大的车轮,倾轧出去。
这并不是说他做出了前滚翻之类的动作,车轮只不过是一种针对他的气势的比喻。
他实际上的运动姿态,是腰背挺直的向前跨一大步,但是落在旁观者的眼睛里面,就一定会第一时间联想到一个比人头还高,比身体还宽的巨大车轮。
因为就在他这一跨步的动作里面,浑身数百块骨头,所有的肌肉,力量都汇聚成了一股圆满流转的整体,除了车轮之外,很难想到其他更恰当的形容。
杨再兴从侧面拍开了这一拳,但整个身子都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压迫,在那一刹那的接触中,有一种要整个人被钉入地下的错觉。
金太子挥拳的动作如此简短利落,但却好像是经过漫长的高速运动之后,突然甩飞出去,由上而下的碾压。
面对这样的拳法,即使从侧面进行阻挡、还击,也会不自觉的被拳法中附带的动向所影响,甚至稍有不慎,反而会更容易被卷入车轮之中。
这是一种全方位的武功。
他的强处是坚不可摧的碾压,他的弱处,是让敌人自投罗网的可怕漩涡。
第一拳被拍开之后,金太子的拳法就施展的更加紧密,在大开大合的拳脚,腾挪扑击的身影之间,连绵的气爆声,使得周围的土地在猝不及防之中,多出一个又一个陷坑。
铁掌帮寻常弟子的眼睛,根本难以捕捉到金太子的身影,只觉得那里有一团虚幻的烟雾晃来晃去,地上就莫名其妙的多出了一个个的凹陷处。
金国大太子的鲜血,在这种激烈的搏斗之中飞洒出去,有的落在枯叶之上,有的打在树干之中,有的崩碎于石头表面。
他的生命确实已经不多,但是在他死之前,就算是让裘千仞和全真马、丘、王、孙摒弃前嫌,一起来动手,也一定会被这样的拳法压在下风。
这套拳术,并没有辜负它的名字,在这一方穹宇之间,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霸道。
杨再兴其实没有必要跟他硬碰硬,只要纠缠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之后,金太子就会流血而死。
可是这套拳法的霸道之处,激起了杨再兴的胜负欲。
如果不能在金太子血尽之前将他杀死,而是放任他尽情挥洒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么杨再兴可以肯定,当久远之后,自己回忆起这一天的时候,一定会遗憾不已。
他也不准备动用六壬神打。
六壬神打这种武功,本来其实只是一种针对于自身精神的秘法,并不是真的能从冥冥中借来什么神灵的力量。
但是之前与裘千仞一战的时候,杨再兴施展这门功法,每到酣畅淋漓之处,就总感觉好像触及到了什么未知之处的目光,有一种被审视的幻觉。
就像是刚上山没多久,还不知道智深师祖的真面目,偶尔有机会到师祖面前教功课的时候,那种毕恭毕敬,战战兢兢的心情。
联想到在他的故乡,当初重阳祖师是当着淳阳老祖的面飞升而去,那是有人亲眼见证的。
杨再兴心里不免有些发毛,搞不好六壬神打,真的能从祖师爷身上引下一点关注。
以后不到生死关头,还是少用为妙。
所以在霸拳的拳力交织之下,杨再兴不得不展现出了六壬神打以外,自己最完整的姿态。
一根鸿毛似的刀光,从他袖间掠出。
挥刀的姿态轻灵至极,刀锋跟拳劲接触的一刻,却爆发出了刚烈到玉石俱焚似的气魄。
一把贴身收藏的薄刃宝刀,从杨再兴的手中起舞,牵动着他的身体,劈开了重重叠叠的拳影。
无形无质的刀风横空一斩,十几步之外的那块岩石就被切掉了一块。
切口表面很快被残留的温度,灼烤成干燥的灰白,甚至泛起了几缕青烟。
这是十全魔手中刻录的绝技之一,也是杨再兴拜入全真派门下之后,第一次选修的一门刀法。
拜入全真六年,他的内功都已经从先天乾坤功的基础功夫,更换成了九阳神功的根基,但是这一门刀法却没有换过。
少年人花在这门刀法上面的精力,是有生以来做过的所有事情里面,最专注的一个特例。
因为他实在爱极了这门刀术,甚至觉得自己和这门刀法之间,总有一个是天生为了另一方而存在的。
脱胎自阿鼻道三刀,轻如万古云霄一羽毛,重如坠落黄泉不回头的——极烈之刀!
“杨再兴……”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了,金太子的眼睛里面,面前这个少年人的身影,渐渐与书籍中的轮廓重叠在一起。
在金国的史册中同样留下浓墨重彩的那个人,小商河上挑杀了金国上百名大贵族的神将。
虽然书中记载的是枪,落在眼前的是刀,但当年读那段史册之时,脑中虚构的形象,却跟眼前的这一幕如此的契合。
金太子放声大笑。
他的拳头不避刀锋,挥了过去!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谁会在意金太子的天械,到底是安装在什么地方的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就算他的天械不是装在拳头上,这一双拳头也不会畏惧任何刀兵的斩击。
这一拳挥出去的时候,几乎嵌入了他骨头里面的那些铁豆子,顺着当时打入身体的途径,全部被弹射出去。
铁的光泽,带出了血的鲜艳。
大太子金沉鹰这一刻却像是跟那些飞溅的鲜血完全无关。
他这个人,仿佛成为了霸拳的化身,已然是无血无泪无伤的“非人”。
六十年后,物非人也非,霸拳却再一次跟杨再兴相遇。
“杀!!”
这是从两个人口中同时吐出的字眼,杨再兴的身影从金太子面前横移而去,刀光破开了拳法的脉络,用一记拖斩,完成了那一刀的收尾。
这两个人,在电光火石之间的靠近后,又往左右拉开了七步的距离。
万古云霄,一刀挥尽,杨再兴的刀斩杀了金太子的肉体,自胸膛上斜斩着的刀痕,夺走了金沉鹰的性命。
胜利者的脸色却忽然幽白的像是在寒潭中浸泡过三天三夜。
杨再兴背对着那些插不上手的铁掌帮众。
在那些人难以置信的眼神之中,有龙的身影,从他的脊梁骨上钻了出来。
恍惚之中,一条虬龙破体而出,放肆长啸。
但是一眨眼,那可怕的场景又烟消云散,只有杨再兴背后忽然破开的衣物和汩汩留下的血液,仿佛证明刚才的那一幕并非完全的幻觉。
林间渺渺,没有了声息。
马钰、铁木真等人的缠斗,已经去到远方。
………………
金乌落下,玉兔东升。
当明亮的月轮在天上走过了漫长的轨迹之后,发生在前一天傍晚的战斗,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
东方的云层重现了晨曦的微白,沅水之上,一艘小船顺流而下。
这是当时承载着金太子他们过来的三艘快船之一,但现在这艘船上只剩下了一个人。
铁木真的额带上,残留着过度流汗之后,干涸而成的盐霜,脸色憔悴的坐在船头休息。
在坐这种船赶路的那几天里面,铁木真曾经到驾驶的地方去看过几眼,就明白了这种船只的操纵方法。
只要打开天械机关,确定了方位之后,在这段没有明显需要转弯的流域内,可以放任船只自行运作。
来时三艘快船,走的时候只剩下了一艘。
就像是铁木真他们兄弟三人的命运,赤老温和木华黎,已经永远的留在了铁掌山下。
从铁掌山到渡口那七里之地,如果是在草原上策马扬鞭,只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铁木真是首次觉得,原来区区七里,居然可以那么漫长。
穷追不舍的马钰、丘处机、孙不二,被借着帮主号令发动起来的铁掌帮帮众,漫山遍野之间拿着刀枪围拢过来的人手,弓箭、铜网,用竹木削尖而成的林中陷阱。
赤老温和木华黎,只撑过了一开始的两里地,后来全凭铁木真孤身杀去。
他的韧性实在太过可怕,甚至连伤势还没有完全好的王处一、杨铁心等人都被惊动,相继出战。
天罗地网,十面埋伏,超过五个时辰不停息的作战,铁木真终究还是杀出来了。
在悠长的喘息之后,他拿起了自己的兵器。
这种武器叫做苏鲁锭,在尖端的三叉之下,有一小小圆盘,周围固定着公马的黑白鬃毛,圆盘中心又连接着长杆,形如一杆三叉矛。
在草原上有传说,这是长生天赐下的兵器,把它指向哪里,哪里的战斗就会获得胜利。
这也是一件天械神兵,可以跟铁木真装入体内的“苍狼”呼应。
不过现在,这杆兵器只剩下一尺半的长度。
那个自称曲灵风的人,从背后张开了残破的翅膀,用完好的那一片铜翅,斩下了赤老温的头颅,也斩断了苏鲁锭。
铁木真用折断的兵刃,击断了那个人的双腿,可恨对方的援兵来的太快,没有来得及为赤老温彻底报仇。
蓦地,岸边有微弱的反光,落在铁木真眼角余光之中。
他转头去看的时候,只见江水中被扔下了几段树枝,一个人点着随手扔下的枝叶,就跨过江流,来到了这艘小船之上。
铁木真仔细的看着他,看他苍白的脸色,嗅到他背后传来的血腥味,用还有些生涩的中原话说道:“策划的这一切,杀死了金国大太子的,原来只是这样一个少年人吗?”
“我一路追来之时,看到死伤在你手上的人,只怕有七八百个吧,就连曲灵风他们,也有不同程度的伤创。”
杨再兴的呼吸有些短促,说话的时候,口齿间有浅浅的血丝,显然伤的不轻,“金沉鹰盛名在外,他的实力我并没有太多意外,但你籍籍无名,却几乎是一个不下于他的可怕人物,如果你当时愿意为他而拼命的话,结果……还真不能肯定。”
“可惜他不是我的兄弟,铁木真不会为一个一开始就想压倒我的人付出生命。”
铁木真持拿着自己折断的兵刃站起身来,坚决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没有因为杨再兴的假设,而生出半点动摇、后悔的念头,只是问道,“我刚才没有听清你的名字,你能再说一遍吗?”
“杨再兴。”
“好,我是铁木真。”
铁木真用草原上的语言复述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唱起了一首悠扬的歌谣。
那是从前,他的威名已经在草原上广泛的散播开来,木华黎和赤老温也作为他手下的勇士而闻名,在一次大规模的征战之后,札木合来为他庆贺,用他们过往的事迹编出来的歌曲。
杨再兴静静的站在船上,他听不懂这些语言,却能够听得懂这首曲子。
这个现在还没什么名声的人,已不甘为金国卖命,以他的表现来看,未来恐怕会成为前途无量的英雄人物吧。
但仇怨已结,今天这里只会有一个人活着离开。
杨再兴的心意澄明而平静,却要比一切杀气改造技术生成的杀戮意念都更果敢。
“毕生之中,射雕从未不中……”
在歌谣的旋律攀升到巅峰前的一刻,这艘快船猛然停顿下沉了一瞬间。
薄如蝉翼的刀,在苏鲁锭上斩出了盛大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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