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裹挟着大量黄色尘土的空气,被三把刀的刀尖划出了水面破分似的痕迹。
两个人,两个方向,三刀交拼,一触即分。
再一次出手的宫本武藏,自称已经不再是暖身的小把戏,这回出招的时候,反而收敛了之前层层叠叠,看起来声势惊人的刀浪,专注于更精微的变化。
空气中嗤嗤数声淡烟划过,那是刀光刀气全部收敛起来之后,因为最本质的刀速过快摩擦气流产生的异象。
方云汉左手手腕一振,长刀上流淌过一阵赤金的辉煌,横贯截击,用晦于明,大巧若拙,把引领着那些烟气的一道道斩击全部阻隔。
全然继承了千锤百炼,天下不败之刀的刀法意境之后,方云汉其实不拘于是用哪只手握刀。
哪怕是左手提刀,在刚才一刀扫飞软剑的时候,也已经借机将这柄刀的长度、弧度、重心,全部观察掂量出来,了然于胸,到了真正与宫本武藏交锋的时候,足以运用得如臂使指。
空中一条条烟痕刀线交错,刀来刀往,电光火石之间就是数十个回合。
二人的眼神在刀锋磨砥时交接,一者流转如水,一者苍茫豪放,眸子里竟然奇异的都没有什么杀意。
但是,没有杀意不代表不能夺命。
闪烁不定,飞速互攻的刀刃,在他们周身上下上百处足以放血,断筋,斩骨,击穿内脏,损毁经脉的位置时时碰触。
但凡有哪一方的攻防出现了半点差错,那么迎接他的下场中,最好的也是终身的残疾。
宫本武藏刚才其实已经起了些谈性,但是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时时刻刻迫在眉睫的刀光,使他根本没有闲暇去废话。
他早已经从段天涯的讲述之中了解到,方云汉可能精通刀剑棍掌,但只以为方云汉的招式,如当时在紫禁城中表现出来的,以先发制人,把握尺寸,毫厘不差的高明微操为长处。
之前方云汉的剑指也印证了他的猜想,可是,换了一刀在手之后,这刀法格局却跟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哪有什么毫厘不差、轻重自若的妙意,分明是一种强行定下森严的规矩之后,又隐隐要自行突破的狂意。
骤然间,一声清朗长啸传开,盖过了重叠连绵的刀刃碰撞声。
方云汉一提气,身子忽然像是具备了暴风中一羽飞凌的漂浮动态,双脚几乎脱离地面,脚尖与黄土在一种若即若离之中陡然加速,飘掠挥斩,手中的刀光如同一道弧度天成的白虹击落。
这一招单纯从动作上来看,其实非常类似于江湖中最常见的力劈华山。
甚至可以说,这其实就是速度更快,出招的时机更完美,力度的把控更圆融,攻击的角度更广博的一招力劈华山。
即使是这种最简朴的招式,当各方位的素质全面提升,就出现了如同点石成金一般的奇观。
这一刀实则已然具备了沛莫能当,避无可避,势如破竹,大风斩浪的豪旷威力。
当头一刀驾临,刀刃几乎已经斩入了宫本武藏的眉额之间。
就在这如真如幻的一刹那,宫本武藏手里的长短双刀交错摩擦,瞳孔一缩,身影忽然晃动了一下。
这一动,就像是在空气中拓印了另一个人影,像是有另一个宫本武藏,从原本的躯体之中置换出来。
方云汉一刀斩落,原本的幻影烟消碎散,忽哧一声轻响中,地面被他的刀气斩出了一条仅有一指宽的沟壑。
刀痕狭窄,但是长度却一时间难以估计,刀痕前端直接没入了昏黄尘土之中,少说也蔓延到了将近六十步外。
刀痕还在延伸的时候,方云汉的刀已经转变方向,追索着刚才置换出去的宫本武藏真身,横切而去。
但是他的身体刚转过了一个微小的角度,突然眼角一寒,横扫出去的长刀,立刻用一种飞鱼出水似的灵巧收折回来,变为刀尖向后,刀背向下,刀锋向上,刀身横在脸侧,挡了一刺。
叮!
方云汉险之又险的挡住了这一刀,长刀微微震动,正要把短刀荡开,那把短刀却顺势而退,像是整把刀都变成一缕青烟,凭空消逝。
他眼角余光扫去,正好瞥见了一抹飘出他视野范围的残影。
方云汉刀随心走,顺着刚才瞥见的轨迹斩去,却斩了一空,眉心微蹙之际,他刀刃朝下一摆,挡住了斩向他左边腰间的一击。
还没等他再看向发出这一击的位置,武者的直觉已经使他手里的刀往右边肩头一挑,先于他的听觉察觉到了砍向他右肩的一刀。
他的刀尖如同针尖对麦芒,戳在了斩向右肩那一刀的刀锋上。
两刀各自弹开,方云汉目光向右一瞥,刚看到了宫本武藏的一道虚淡身影,那双手刀客就像是一团垮塌的流沙,身子向下一矮,就又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方云汉环视四周,竟然始终捉摸不到宫本武藏的具体位置,只有一句难辨方向的话语,仿佛同时从四面八方的风中传来。
“绝佳的强敌,来见证一下完整的二天一流吧。”
远处,马车顶上的上官海棠和跌落在马车前侧的段天涯,注目战场之中,见到了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
宫本武藏这个不高不矮,外貌年轻,肌肉结实的汉子,像是忽然成了一团没有骨头、没有血肉的烟雾。
这团烟雾一样的身影,带着两道细线一样的刀芒,在圆形和狭长的形状之间,不断变幻游移,起伏蹲身,在方云汉四周飘动。
他的身法运转之灵巧,已经不是世上任何蛇虫鸟雀能够比拟。
段天涯看得痴迷,上官海棠却看出更多。
她师承于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无痕公子,别的不说,在轻功上也颇有造诣,更博闻广识,以她的眼光看来,宫本武藏现在所施展的,其实根本不能算是一门轻功,而只是一种专用于近身战斗的步伐。
这种步伐在局外人眼中,已经如鬼似魅,在方云汉眼中,只怕是根本就看不到这个人的存在。
宫本武藏的每一步,都置身于方云汉视线的死角,更在对方转变视角的一刻,前往下一个目不能见的站位。
上官海棠越看越是震惊,她联想到了东瀛忍者传说中,利用这种步法形成的隐身术,又好像看到宫本武藏的步伐中暗合五行八卦,奇门九宫。
仅看这套步伐在近身战中的妙用,竟然让她隐隐生出了,或许无痕公子也未必能比这高明的感觉。
但,如果上官海棠知道实情的话,她便不该只是震惊了,简直要惊为天神。
因为宫本武藏这套步法,并不是专门研究出来的,他只是在想让双刀流转的更加顺畅时,自然而然的体悟出了这样的身法。
在中原武林中,关于刀法的修行,有单刀看手,双刀看走的说法,这种看似浅显的东西,却正是放之天下皆准的道理。
宫本武藏其实不曾向东瀛忍者学习过,就算他去学,也未必能找对门路,学到那些忍者数百年经验积累下来,视之为崇高目标、却已经数代无人真正练成的“隐身步”。
他也不曾研读过九宫八卦的奇门之术,可他在追求双刀之法的极致,将二天一流推上全新的境界时,步法上已经兼具了这些东西的优点。
铁胆神侯称他是当代东瀛武道的集大成者,绝非虚言。
确实,方云汉现在已经看不到宫本武藏身在何处。
他在三次追不到宫本武藏确切位置之后,索性不将眼神去追探,只是负手挥刀,将身体周围斩来的一道道银线刀光全部拒之于外。
因为他右臂绑满了绷带,负在身后,右侧的防御相对来说更为薄弱,所以那一道道刀光错落间,扫向右边的可能也越来越高。
方云汉的身体就逐渐向左移动。
他身上仍是分毫无损,周围的地面倒是遭了殃,数十上百道长长短短,交相错杂的刀痕,遍布于方云汉的移动轨迹上。
一场场昏黄尘埃被刀气激扬起来混在空中,又被接下来的刀气荡开,风声混声刀声,在方云汉身边萦绕聚散,如嚎如啼。
随着方云汉的身体逐渐靠近左边的崖壁,崖壁之上也被无形刀气,砍出一道道深刻的痕迹,黄土与碎石屑纷飞。
只是几乎无人发觉,在方云汉的移动过程中,他所踏过的地方,总有浮土微微颤动,光线稍显扭曲。
难以说清到底是最精纯的内力,或者是一片心中神意,在他行走的过程中逐步透发,无形无相,弥漫于空中,混散于黄风,只有那脚印上残余的稍多一些,显出一二分端倪。
就在方云汉与这一片断崖靠近到仅剩约一臂距离,连他自己挥刀都需曲肘收肩,才能不受任何阻碍从左侧通过的时候,他那挥洒自如,时如龙飞无迹,时如蛇潜无影的刀,陡然间缓慢了许多,轻松了许多,随意的向身后一扫。
这一刻,宫本武藏正伏身于方云汉的右后方。
这个六十二岁的常胜刀客,双目中有炽然而无色的精芒透发。
那是对胜利的渴求,触手可及的欢跃。
宫本武藏近年性格虽然有所改变,但说不在乎胜负,当然只是骗小孩子的话。
要求段天涯尽快带他找到方云汉,其真实的原因是,在他心目中,当他运使出了自己的步伐,四肢和双刀臻至极限的协调,施展出此完整的二天一流时……
他所持的,已不是常胜的刀法,而是,必胜的刀!
必胜的人,何必在乎胜负,何须在意生死?
即使方云汉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游刃有余的抵挡他的刀,他的信心也不曾有半点消减,反而愈发高涨。
因为即使是方云汉这个独闯紫禁城,三千兵甲束手的强者,他的应对方式也没有超出宫本武藏的预料。
意料之中的应对方法,是绝不可能破掉他无懈可击的双刀的。
现在看起来还能防守的严密,也不过是多撑一段时间的问题。
哪怕这个时间可能会非常漫长,延伸到几个时辰,甚至是一天一夜,宫本武藏也有足够的耐心和耐力耗下去。
而当方云汉这随性一刀向背后扫来的时候,宫本武藏长刀正刺出,短刀已预备。
方云汉刀刃挥过的轨迹,清清楚楚的落在他眼中,他甚至能看清楚刀在运转的过程中,刀身上的反光角度不断变化的过程。
可是,就在那把刀彻底从方云汉头顶越过的时候,反光的角度骤然含混起来。
因为那把刀周围的风突然稠密起来,光线好像也汇聚过去,左边飞散的石屑同样被收摄。
呼!!!
宫本武藏脸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突然发现,周围弥散的气和神意都被这一刀所牵动,整个黄风峡的大风流向都随之出现了偏折。
二天一流的刀法步法,都体现着流水润深的高妙之处,那种近乎隐身的步伐还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展现。
宫本武藏一向自诩他的刀法,已经是各门各派,大海两岸之间最善于贴合环境,进而以环境助长我之利刃的“妙法”。
可他见到这一刀的时候,才明白什么叫做主宰外部环境。
他的双刀只是贴合于自然,运转于阴阳,而方云汉的这一刀,已经是在沟通大象无形的天地人三才之力。
叮!
宫本武藏的长刀被那向后挥出的一刀沾上,本该不会碰到的敌我两把刀,像是突然在某一点有了天地都无法分开的紧密联系。
那把刀从宫本武藏手中折向,不由自主的,铿锵一声,彻底刺入了崖壁之中,直没至护手的位置。
宫本武藏的右手颤栗了一下,五指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无法克制地松开了刀柄。
昏黄的风旋转涌动到这片区域,方云汉在风中顺着风的流向转身,一刀重劈。
嗤!
宫本武藏的身体垫步向后,犹如滑翔越水,他再度使出了分身幻影的步法。
可是这一次,方云汉的一刀劈开他幻影的时候,长风浩荡,一股刺痛出现在他胸口,胸膛前的衣物裂开了一条纵向的伤痕。
宫本武藏急退,方云汉也似乘风追来。
‘境界远非现实的全部,只是这样,我还是不会败!!!’
短刀一横,宫本武藏心中坚定一声,双手奉起短刀,向上一抬。
这举刀的一招,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浑身刀意之所凝,在春夏秋冬瀑布暴雨之中,磨砺出来的刀气尽汇其中,等待一瞬间的闪耀。
柳生但马守的杀神一刀斩,就是败在了与之相似的一招之下,而那个时候,宫本武藏绝无现在这般认真,更无现在这般倾竭心血。
他心脏一胀一缩之间,周身皮肤微红,几乎榨干了每一丝内力。
黄风之中,似乎闪烁了一抹太阳的光辉。
这一招不像天下第七的千个太阳在手里那般,万千针状气劲散射,却比之醇和悠长了不知几许。
方云汉的刀贯入其中,一剖,从顶至地。
轰!
无尘的风从两人立身处膨胀开来,荡开黄土尘埃。
上官海棠和段天涯眯眼,等风沙过后,再睁眼看去,只见那两人相隔约有四五步,站着。
宫本武藏双手奉起短刀,沉默了一下:“你的刀,分明断了。”
“确实断了。”
方云汉左手抬起,那把长刀看似无损,却在他这个轻微的动作之下,从中断开,前半截刀刃坠地。
“但你断了我的刀,还不足以断开我的气意。”
宫本武藏双眼一扩,回想起了刚才的那一幕。
长刀挥落,与短刀碰撞的一刻,短刀就像是切豆腐一样将长刀斩断。
但是那长刀断而不分,就像是一抹幻影,根本不曾受损,从短刀上穿过,继续斩了下来。
原来那一刀的形体虽断,刀意不断,刀气未绝。
嘭!
宫本武藏上半身的衣物忽然炸散,左右飞射开来,他踉跄了两步,短刀摔落,半跪于地,从额头至小腹,浮现出一道红线。
“原来如此,我……何止是败在了境界。”
他喉结动了动,艰涩的吐出这句话后,终于抑制不住的痛呼了一声。
数十上百道修长的刀气,从他身上那道红线中迸射出来,向前方扩散射去。
那是他短刀中的刀气,有一部分被方云汉强压回体内,这种锋锐流转的力量,已经不再受他控制。
那些刀气之中,射向方云汉的一部分,以及有可能碰到马车的一部分,都被方云汉身周浮现的一层球形护体真气挡下。
另一部分则割裂了地面,有的崩射到崖壁之上。
其中有一道,刚好贯击在成是非身边不足两寸的位置,崖壁上多了一个洞的同时,也使那嵌入崖壁的身体震动了一下,脱落下来。
他落地的时候,四肢一屈,撑在地面,头颅垂着,过了会儿,忽然抬手锤了一下地面。
段天涯心系宫本武藏那边,上官海棠则注意到了成是非的异动,脸上流露出几分希冀的目光。
身后五十多步的动静,方云汉了如指掌,仍不疾不徐的面向宫本武藏,说道:“你这身前一线重穴被废,丹田被刀气摧毁,功力尽废,但如果寻得名医,佐以针术,调理气血,你还有百日的寿命。”
宫本武藏刀气散尽之后,面无血色,脸上更平添了许多皱纹,声音沙哑道:“你不杀我。”
“这百日的寿命,是奖赏。”
方云汉将那把断刀递给他,“这是对你第一个过来的奖励。”
宫本武藏神情莫测,接下了那把击败他的断刀。
咚!
身后又传来一声更沉闷的锤地声。
宫本武藏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却听方云汉道。
“现在打完了,你,名字。”
宫本武藏收回目光,先挑了下眉毛,又撇了下嘴角,很快,不咸不淡的回答道:“宫本武藏。”
“哦。”
方云汉眼神有些奇异。
咚!!
第三声锤地声传来。
成是非渐吼着直起身来,身上的衣服无风自动,他的头发、眉毛、皮肤,像是被金漆刷过,全都全都染上了一层浓重的金色。
当!!!
他对自己胸口捶了一下,手掌与胸膛的轻轻碰撞,就发出禅钟古韵,带着些许喜意道:“好,金刚不坏神功!”
“好什么?”
成是非一惊,抬头。
黄风两分,方云汉身形一闪,已经来到他身前。
成是非就见这个年纪比他还小不少的家伙,用一种追惜的目光看着他,挽叹道:“现在的你,运用这金刚不坏神功,真是暴殄天物。”
“哼,那你就试试看。”
成是非一拳挥出。
方云汉立掌身前:“败你,只需三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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