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跟着陈若华一起回到了她的办公室。
是一个集体办公室,七八个人坐在一起,陈若华只占了个角落。
留意到许问打量的眼神,她笑着说:“我大部分时候不在这里办公,只算是在这里挂了名头吧。”
许问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下,陈若华去旁边泡了茶来,许问很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双手接过。
他低头一看茶杯,就微微一愕,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茶盏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然后眼睛一亮,赞道:“好茶!”
“你喝得出来?”她说完就觉得不妥,微微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有冒犯之意,只是像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喝茶的不少,但很少有品得出茶水好坏的。”
许问当然不会介意,而且她这一笑,那种熟悉的感觉更明显了。
他眯了眯眼睛,低下头去。
是真的有点像……换了其他情况,他也许会问问两人是不是真的有联系吧?但现在,很明显这的确只是凑巧。那个世界就算有一些东西延续到了今天,那也不可能是连林林这个人。
“没什么,我还认得出这个茶盏,建窑鹧鸪斑黑釉。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宋代文物。”许问又缓缓饮了一口茶,品味着从舌中一直沁到舌根的清香,同时欣赏着茶水飘荡的茶具,肯定地道。
陈若华眉毛一扬,柔美的面孔顿时显出几分英气,明显对许问更感兴趣了。
建窑黑釉最近比较流行,许问能认出来不奇怪。但黑釉最常见的是兔毫盏,很多人对着黑釉就叫兔毫,能一口叫住鹧鸪斑的真不多见。而能在鹧鸪斑的基础上,进一步断代到宋朝的,那就更稀罕了。
这证明,许问在这方面的确是有所了解的。
“果然家学渊源,我还以为,你只懂古建筑。”陈若华轻笑着说。
“懂还差得远。我在古建筑方面只知一些皮毛,之前学的是木工,还是细木。”许问诚实地说。
陈若华当然知道细木和大木的区别,细木是小器,基本上跟大型建筑无关。她看向笔记本上画着的图形,微笑道:“那得说你自学得不错。”
“才刚开始学,不了解的地方太多了。”许问说得真心实意,立刻继续请教,“陈教授刚才说这个无梁殿有个大缺陷,是在哪里?”
他摊开笔记本,皱着眉头看上面的图形。
在建筑方面,他的确只是一个初学者,但这个无梁殿的基础是罗大给他的古图纸,之后许问和文传会以及班门两边的块这有一起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优化。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他一个人完成的。
现在图纸即将成形,许问结合今天在讲座上听到的内容也想不出来有什么问题,陈若华说的究竟是什么?
说到这个,陈若华笑容消失,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她放下茶盏,从旁边桌上取下纸笔,开始一言不发地画图。
她先是两三笔勾了个图形出来——许问一眼看出来,正是笔记本上无梁殿全图的草稿。
虽然只是个草图,但构形准备,比例抓得极准,只这一手,就显出了非常强大的功底。
画完草图,陈若华开始在上面添加一些其他的线条、箭头和字母。
许问刚刚才听完她的课,很清楚这些符号的意思,正是建筑各部分受力与施力的指示符号,这也是整个建筑的受力示意图。
许问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些他当然知道,老实说,他刚才也就是用这种思路来推导出其中残缺的部分的。
那陈若华说的问题究竟在哪里?
陈若华画了一会儿,换了一支蓝笔,开始在上面添加更加细小的线条,同时在旁边列出了一些公式。
许问顿时专注起来。
这是更细微一些的判断,利用公式计算出来的数据,这座无梁殿可以进一步进行调整,变得更加稳固。
最关键的是,这些公式本身,就代表着相关的理论,是刚才陈若华在课堂上没有进行深入,但是的确是许问当前最急需知道的东西。
最后,陈若华又换了一支笔,这次是支红笔。
老实说,一看见这支笔,许问心里就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陈若华依然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她提起笔,在那张简图的某处划下了一个箭头。
许问瞬间睁大了眼睛。
“这怎么会?”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会从这个地方施力?”
“怎么不会?”陈若华反问。她抬起穿了高跟鞋的脚,轻轻踩了踩脚下的地面。
刹那间,许问恍然大悟。
陈若华说得当然没错,这座无梁殿的确是有可能从下方受力的。
譬如一次地壳的运动、一场地震……
建筑的防震指数,当然要考虑到!
“其实国内很多古建筑是有考虑到防震措施的,你这个无梁殿也不是没有相关的思路。譬如他这个高宽比,其实是经过了控制的,有一定的防震性能。不过咱们的老东西,经常有一个毛病,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是拿这个无梁殿来打比方,最早设计它的人也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高宽比,就是按更早的惯例,师父这样教了,就这样做了。他并没有防震的意识,所以做得还远不够。”
陈若华一般画出更详细的指示线,一边说道。
许问看着她的动作,回忆着连天青教他的方式,缓缓点头。
其实中国古代有很多东西都已经研究到了非常深入而细致的地方。譬如算术、譬如建筑、譬如天文学,等等等等。
由此,它们衍生出了无数的瑰宝,航海、建筑、机械、桥梁等等,都呈现出了极其先进的技术,许多还延续到了今天,一直绽放着夺目的光彩。
但是,在拥有如此先进技术的情况下,近代科学却一直没能萌芽,以致于到了一个时期,开始了一段非常艰难的追赶的道路。
究其原因,其实也跟陈若华现在说的比较类似,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这么漫长的历史,这么智慧的种族,累积起来的成果是惊人的。但由于经验主义的泛滥,技术或传承或失传,却始终没有整理成体系,形成科学化的思路。
“其实我建议你如果有空,可以到学校来旁听一些课程,毕竟有老师讲和自学还是不一样的。实在没空,也可以自己买一些教材,好好研读一下。回头我留个电话,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陈若华诚恳地说。
许问沉吟片刻,抬头问道:“陈教授有什么课程可以推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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