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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三章 一眼此生

这刻之前竞庭歌一直以为,慕容峋此番冲奔,举的是一腔孤勇,凭的是兵法常技。

她几乎忘了在霍衍回来之前,他日日早起晚睡,而这段时日的局面,实在没有那么多事务需要他处理。

所以是筹谋在前,更在上官宴排今夜局之前么?

所以才非要冲回沉香台拿九霄环佩,才在此刻,展琴拨音。

他一直记得和她关于琴令千军的旧时约,甚至在霍启身死之后,两人并坐龙榻上,还提过一嘴。

琴令千军,方才已经用过了吧。

这会儿又弹琴,是要做什么?

雷雨来得快,来得急,停得也快也急,片刻功夫,眼前又清明了些,上官宴的脸越发可辨。

他没答慕容峋这句问,慕容峋便自顾自开始抹弦。

琴音淙淙如流水,响在雷火焚世又经暴雨冲刷的天地间,分明就是慕容峋自谱的那支曲。

被刻意弹得缓,也就像另一支曲,唯其中杀伐意,有增无减。

竞庭歌忍不住四下里瞧,城外这片地势平坦开阔,毫无遮蔽处可供埋伏——且就算能伏,人数还能超过霍衍麾下七万?

上官宴听了小半段曲,开始摇扇子,“陛下给个话吧。将士们自南境战场日夜兼程,都累了,无心听曲,只想快些结束这纷乱。此刻接受,条件还同先前一样,仍是不接受,也好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四字,意思已很明确,七万大军对阵一人,只用出动前三排弓箭手,或者五排——足以万箭穿心。

“卿还未评,朕这九霄环佩何如。”慕容峋却似没听见,不疾不徐,难得见雅意。

他在拖延时间。不知为何上官宴陡生此念,眉心微蹙,看了霍衍一眼。

城门之后,城里的声势非常浩大。

最大的不是兵戈声,而是脚步声。

似乎有千军万马并没在杀敌,而只是赶路,正没命地朝城外冲来。

北军,不守皇宫么?上官宴复扬眸眺,蓦然反应慕容峋的策略大概是,直接放弃皇宫,而让北军全部人马出城对战。

偏阿妧受自己叮嘱,会让姜辞不必耽于杀戮,带着南军攻入昭辉门为最紧要。

所以此刻城内的南北军,不会相互拼杀,只会为各自的最高目标而分别往北往南冲。

慕容峋的人马会最大限度被保存。

他不能等到那一刻。

“君上不会改主意了。动手吧。杀一人,止千军操戈。”

霍衍既知父兄皆亡。

忠义仁孝早已混沌成不能被辨析的灰色,又兼国战有月,他真觉疲惫不堪。

也就不再动脑,无甚纠结,轻轻扬手,几百锃亮的箭镞齐指向百步内的飒露紫。

慕容峋琴音骤变,极尖利直破入仍未散去的云层。竞庭歌没由来听见很细微的响动,在对方战阵之外的某几处,像是更大的包围圈,又不像有很多人。

哪来的很多人,北军都在身后。而他若当真藏兵城外,霍衍一路自赤练坡来,会全无察觉?

是早先他说派出的那些刺客?

千军万马前,寥寥几名哪怕顶尖高手又有何用?且上官宴浮沉江湖二十载,身边也有顶尖高手,此刻恐怕就在战阵中。

箭镞的银光与琴音的尖亮在虚空中交汇。

总觉得琴音正号令的是另一件事,与绷紧的弓弦一样已经蓄满了势,一旦发出,覆水难收。

“且慢!”她终于受不住来自各种猜测与心悬两方的煎熬,使尽气力放声。

本就虚弱,又淋雨冲奔,这一声听着真是凄然。

慕容峋下意识顿住手。

上官宴亦脱口“先别放箭”。

因为竞庭歌已经翻身下马往这头来。

“你给我回来!竞庭歌!”慕容峋暴喝。

“臣还有话同上官公子商榷!请君上容臣盏茶之机!”竞庭歌扬声答,不停步不回头。

此刻谈判,究竟是为谁拖延,继续拖延,又对谁有利呢?没人想得明白,连竞庭歌都没想明白,十月初三她就满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年来头一遭,她做了一个无关大局只关一人性命的,非常不高明的决定。

这个人可能是上官宴,也可能是慕容峋,而她虽然只想其中一人赢,却不想他们任何一人死。

她想要慕容峋赢。

她不想上官宴死。

很久以前在麓州,她心内许诺来日若起变数,定要保他性命。【1】

因他那期间无微不至照料,为她垫脚、替她盖被、给她扇凉、夜夜唱歌。

这念头在当时只为报恩,放在此刻,却说不清了。

她对上官宴,早就说不清了。

倒也永远不必说清。“你要输的。几万人的性命,我大蔚的国力,不能这么牺牲损耗。放弃吧。他会给你活路。”真走到跟前了,只字不提是为一人,抬出的是万千条命和家国。

上官宴高坐在马上,垂眸看她,“你从哪里瞧出来,我要输。”

“听见琴音了么。”竞庭歌轻声问。

“听见了。虚张声势。你此刻过来,也是帮他拖延时间。”分明知道,他还是下令先不要放箭。

怕的是误伤她。

可此刻她过来了。

那么可以了。

“放——”

“不要!上官宴!”竞庭歌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他衣袍,“你会死的!你信我!”

她忘了一件事。那便是她在这头,慕容峋纵有奇招,与方才不放箭的上官宴一样,也不会轻易动手了。

上官宴想到了这一点,笑笑道:“你过来之前或还有可能,这会儿是真不会了。”

竞庭歌怔了半瞬,眼见他又要扬声,“你下来,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上官宴摇头。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地,往下拉,眼里有恳切,也有,温柔。

这神情出现在哪怕清冷的阮雪音脸上,都不如出现在竞庭歌脸上来得震撼。

谷/span上官宴凝眸,脑中空了一瞬,终于翻身跃下。

“你我都在犯大错。”人下来了,声却变得冷。千钧之刻,瞬息必争。

“可你还是下来了。”竞庭歌扪心自问若是最后一次,那她愿意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话,“我好像还没因这种缘故犯过错,你也是吗?”

这缘故指情爱。

“没有。”上官宴斩钉截铁,坦诚是错,声更加冷,“你为了让他赢,当真手段用尽了。是只要他赢,你宁肯跟我一起死在今晚么?”

竞庭歌摇摇头,苍白的脸上牵出一个笑,因病痛还是因本就温柔,很难分辨。“我跟你走,我们带着阿岩,回蓬溪山生活。或者去白国南部的海边。这场理想大梦不值得你豁出性命,他能治理得好国家。你答应相国的已经做到了,他不会怪你。来日时机更成熟,会有人实现你们的想法,但不是现在。小雪也是这么说,她一向透彻最是中肯,你知道的。阿宴,”

她说得飞快,又飞快凑近,半仰头望进他眼睛,

“你听我的好不好。”

三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这样唤上官宴,是他的母亲。

他一瞬心梗,然后暴怒,甩开她的手狠狠压住声量,不叫太多人听见:“你在骗我。为拖延时间更为帮他劝服,撒这种谎!”

她怎可能归隐,小半生坚持怎可能一夕放弃。

她与他一样,不会也不能放弃。

“我没有。”竞庭歌被甩得晃两晃,勉强站定,兵马林立中更显虚弱,“没骗你。你若答应,咱们今晚就走。阿岩不是在你这里吗?你以此要挟,让他放我们走。我是还有许多事没做完,但我活不长了。你要知道原因,这就是原因。身为他的谋士,我最后能做的不过就是以离开守住他江山。只盼我对你而言,是重要的,可以成为一种选择。如若不是,那也只能,玉石俱焚了。”

这一番话足以佐证她没在撒谎。

因为并非好言哄骗——和盘托出的种种缘由,听起来甚至都不是为了上官宴。

越是如此,才真正可信。

可既都不是为了他,他又何必考虑就范呢?

换个人也许会这么想。

但上官宴不是随便什么人。顷刻间他便明白了她终究,还是在为他。若非想救他性命,她大可不必过来,她若认定他会输,大可直接——

所以还是那个问题,他为什么会输。此时此刻,究竟是不是竞庭歌的伎俩。

慕容峋在这期间居然一言不发,没有催促,反而后退了一段路。

竞庭歌更觉是猜对了,举目望,北军已出城门,正在列阵。

“你目的达到了。”上官宴幽声,“根本没什么奇招吧。你不过是替他拖延等兵力集结。”

竞庭歌没答,往前走了两步,脑中响起去春慕容峋的话,那还是信王谋逆后不久:

鸣銮殿居然会炸,万万没想到。听说顾星朗能单骑从祁南回到霁都,抵挡住沿途伏杀,不只因沈疾战力无匹,还因潜龙道埋了炸药。这倒是个好法子啊,我也该偷偷埋些,有备无患。

彼时她当戏言听的。

方才听他奏琴,感受到他自出了城门状态就变、似乎信心大增,她一直疑惑,直到这会儿。

纵有琴音为号,千军万马动也须时间;但若要引爆几处炸药,弹指而已,几名刺客足够了。

方才那些很轻的窸窣声,就是在准备吧。

思绪骤畅,她脚步亦停,遥望慕容峋格外沉着的脸,高声道:

“上官宴已同意言和,七万兵马交还君上,还请君上放他离开!”

霍衍闻言色变,看向上官宴,身下战马随之踢踏。

他绝不可能接受言和,霍氏已无退路,要么打,要么死。

小巧一把机弩手中拉满,暗夜中对准了竞庭歌。

被上官宴余光扫到,一把按住,眼锋随之至,警告意味沉沉。

“以为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临到最后,仍不免为女人折腰。”霍衍低声。

“她所言所行未必是计。”上官宴看一眼脚下,莫名不安。

“她纵真心救你,岂会求君上放过霍氏?!”霍衍眼眶猩红。

上官宴未及答,听见那头慕容峋道:

“你过来。”

是喊竞庭歌。

“请君上接受议和,让城内休戈!然后带霍未未出来,交给其兄,放上官宴与霍氏兄妹离开!如此,方能免去继续交战,保我大蔚实力,图霸青川!”

一应举动是为救要紧之人,当然也是为免生灵涂炭,更为此国前程。

今夜若真斗得你死我活,无论谁赢,都是蔚国之败。

那样就算祁国大乱,蔚国也完成不了一统,当下不行,未来十年都不行。

“朕命你过来!”慕容峋胜券在握,早先又被逼得天威折损,此刻哪里听得进更大的道理,更不可能放人。

竞庭歌一只手绕去身后。

上官宴看见那手势,半瞬考量,忽箭步上前扼住了竞庭歌的脖子,同时也绕一只手到身后,示意霍衍抬起机弩。

胁迫顷刻就位,慕容峋几乎肯定那是竞庭歌的意思。

“混账!”他急怒攻心,不管不顾就要动指头拨弦,终下不去手,掌心重重拍在九霄环佩上发出轰鸣回响。

“君上之志不止是做蔚国之主!”竞庭歌竭力谏,“要领天下,便须拿出统领天下的魄力和胸怀!还请君上以大局为重!”

片刻后双方皆下指令,各有一人一马冲入已经渐静的国都。

皇宫已由姜辞率南军大部占据。好一阵过去了,一女子被押解而出,直往城外去。

与她前后脚出城的还有上官妧,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女娃娃。

慕容峋阴沉着脸等待,浑身戾气不得纾解。以至于上官妧都远远经过了,他才注意到,第一眼瞥了收回,反应怎么还抱着个孩子,又投了一眼过去。

孩子尚没瞧见竞庭歌与上官宴,正四下张望,冷不防瞥及瑰紫高马上的男人,怔了怔。

不知是因马好看,还是那男人面善。阿岩一贯腼腆安静,望了一会儿,竟是笑了。

上官妧走得很快,那孩子的脸模糊得也很快。

但慕容峋被那个笑摄住了心魂,一眼之下的小小五官竟深刻得似要钻进五脏六腑里。

然后他听见千军万马中一声稚音,软软的,犹胜天籁:

“歌姨!爹爹!”

【1】631霓裳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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