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京城的人们沉浸在过年的欢乐气氛中时,远在湖广的卢象升正率军跋涉在崇山峻岭之中。
寿州一战击败高迎祥、张献忠余部后,经过数日短暂的修整后,卢象升带兵尾随高迎祥向西而去。
一路经过河南汝宁府、南阳府时,卢象升分兵扫荡从寿州败逃到河南西部,然后聚集起来打家劫舍的小股残匪,中间耗费不少时日。
高迎祥西窜时并未顾及大队步卒和普通匪众,流落到河南西部几府的流贼着实不少,这些残余流贼虽然不具备攻打府县的实力,但仍是抢掠村庄和大户,对当地的治安造成严重的影响。
卢象升不断接到所经府县官府主官的禀告,说是流贼死灰复燃,数百数百上千一股,啸聚山林、为祸地方,恳请理臣派兵绥靖地方,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在数次查看舆图,研判高迎祥西逃目的及动向后,卢象升判断流贼或进入湖广,在山高林密的郧阳附近休养生息,网罗贼众后寻机东山再起,或是走淅川去往商洛山一带,准备伺机返回陕西。
要是前者的话,自己没必要率队急赶。流贼既然要找地方落脚,那自己率军从容跟进既可。到时寻见流贼盘踞之地,或是袭杀或是强攻,相信犹如惊弓之鸟的闯贼残部并无多少必战之心。
若是后者的话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卢象升从朝廷下发的塘报中知道孙传庭和洪承畴都在陕西,也知道孙传庭屯田练兵颇见成效,更兼有洪承畴率领的两万精锐官军一直在陕西与贼交战,如果高迎祥不明情况下窜入陕西,正好遭到孙、洪两部的联合打击。
鉴于情况并不紧急,卢象升遂在汝宁府和南阳府分别驻留了一月之久。期间他将祖宽和李重进部分为三百骑一队,辅以其他三军的五百步卒轮流出击,其他大部官军则趁势歇息休养。
在当地官府选出的敢战之士的引领下,小队官军依仗人少而精,迅速出击剿杀占山为王的各股流寇。
两个月后当卢象升率部离开时,汝宁府的确山、真阳、泌阳,南阳府的邓州、内乡、新野、镇平等州县境内的残匪被彻底肃清;并且通过审讯俘虏,观察大军所经留下的痕迹得出结论:高迎祥部并未走淅川进入陕西,而是向西进入郧阳府境内。
随着深秋季节的到来,天气逐渐转凉,但几天一场的小雨也慢慢减少,沿途路面变得干燥结实,更加有利于长途行军起来。
当卢象升部从南阳府进入湖广的郧阳府郧县一带时,得到了当地县府的禀告:前端时日确实有流贼经过,但并未攻打县城,而是在劫掠了数个村庄后从县城北穿过后向西而去。
卢象升立刻遣数队探马向西追踪而去,并派人知会郧阳巡抚宋祖舜,让其前来郧县商讨要事。
等数日后派遣的探马接连返回禀报时,郧阳巡抚宋祖舜才姗姗来迟。
据探马回禀,他们数队接力,前出数百里后,在西阳关附近探查到曾经有大队人马经过的痕迹,确认流贼渡过白河,进入了陕西境内。
就在卢象升俯身查看案上的舆图时,宋祖舜优哉游哉的进入卢象升的营帐中。
年近六旬的宋祖舜是万历四十年的进士,论起科场与官场的资历,都要比不到四旬的卢象升深厚许多;所以倚老卖老的他,并未把卢象升放在眼里,私底下与幕僚偶尔谈到卢象升时,宋祖舜轻蔑的斥其为“幸进之臣”。
在接到卢象升遣人知会后,宋祖舜本待称病不来,但在幕僚的提醒下才忍着气从郧阳赶来。
郧阳府距郧县不过四十余里,宋祖舜愣是在三天以后才到达这里。
他觉得卢象升应该前去郧阳府拜会他这个老前辈,而不是让他来这里等待接见。
虽然卢象升贵为五省总理大臣,但宋祖舜认为那只是个临时差遣,说不定有一天剿贼不力的情形下就会被一道圣旨给罢免。
听到亲兵的高声唱报后,卢象升抬起头来。看到眼前这位面上富态滋润,一部花白胡须的巡抚,心中不由暗衬:郧阳地处三省交界,向来是穷土僻壤,怎地这位老先生犹如富家翁一般。
他面上带笑,拱手寒暄道:“可是宋前辈当面?后进这厢有礼!”
宋祖舜皮笑肉不笑的微微拱手还礼道:“不敢当部堂之礼啊!老夫宋祖舜,听闻部堂相召,遂放下所有公事急忙赶来听命!不知部堂有何要事吩咐啊?”
卢象升心下微微不喜,心道:某敬你是科场前辈,这才先给你行礼。莫非尔以为本官这正一品大员比你品级要低不成?
他慢慢放下双手,手抚玉带,换成官场的语气,淡淡的道:“本官奉圣命总理五省军事,前番于寿州大败闯贼后追至郧阳,故遣人将宋抚治唤来。一则是询问郧阳是否清楚流贼动向;二则是贵抚治要统兵赶来与本官合兵一处,向西追击闯贼之败兵;三则是烦请宋抚治备好大军所需粮草一千石,以免将士们因缺粮而无力追贼。这可是事关剿贼之大事,还请贵抚治尽快处置妥当为好,否则若是耽误剿贼大事,圣上与朝廷怪罪下来,你我可吃罪不起!”
其实卢象升并不缺粮草。在河南这两个月,不光是将贼寇们抢来还未用掉的粮草据为己有,汝宁府和南阳府以及下辖各县的官绅士绅们,为了早日将流贼赶跑或剿灭,也是捐输了不少粮饷。
但他看到宋祖舜傲慢的神态举止后,瞬间决定要拿捏这老家伙一把。
叫你不拿理臣当干部!
五省总理虽然只有军权,但这项权利在流贼肆虐之地可以无限放大,任何事都可以用事关剿贼的名义作为旗号。地方官要是不积极配合,卢象升一个奏本上去,不配合的官员基本会被朝廷罢官,甚至会被锦衣逮治入京。
只是卢象升生性宽厚仁慈,基本没用这项权利压人。若换了洪承畴、陈奇瑜等人,这宋祖舜丢官罢职都在顷刻之间。那两位可不是善茬,也不像卢象升这般好说话。
宋祖舜也是官场老手了,岂能听不出卢象升的话中之意?
他心里既惊又怒,面上也是青白互现,一张富态的老脸上满是尴尬之色。
但卢象升的话并不过分,官军剿贼需要粮草,地方官府负责协助筹办,这是朝廷早就明令过的。
宋祖舜负气之下只能拱手回道:“事关剿贼大事,下官自当尽力而为!只是郧阳穷困天下皆知,更兼数月前献贼等数股流贼窜至西南之竹山、竹溪一带,四处攻伐县城及乡下士绅,收拢失地之农户,聚众数万啸聚郧南。下官只得责令各县招募青壮把守城池,自身则亲率数千卫所兵防守郧阳府城,实无余力再行征粮与遣兵,还望部堂体谅郧阳上下之苦衷才是!”
卢象升骤闻张献忠率部在郧阳南部活动,心下也是一惊:难怪寿州之战时未见献贼主力,自己率部沿途扫荡时不见献贼的旗帜,原来早就匿至此地!此贼确实狡猾难制,其窜至郧阳应是蓄谋已久之举!郧阳穷困农户甚多,更有利其招兵买马,蛊惑百姓;看来闯贼暂时顾不上了,得先将献贼剿杀才可!
想到这里,他顾不上追究宋祖舜推脱征粮派兵的责任,接口问道:“宋抚治可曾见献贼所张旗帜?除献贼外,都是哪股贼寇盘踞郧阳?”
宋祖舜摇头道:“献贼势力最强,故人尽皆知,其余别股贼实力稍逊。有传闻绰号老回回、曹操、刘国能之名,此等贼俱在房县、保康一带,距郧阳稍远!”
宋祖舜见他果然听到流贼时便忘记粮草一事,心下不由暗喜:“别看尔贵为一品,于官场上还是嫩了点!”
他却不认为卢象升此举是一心为国,而不屑于官场内斗,只是以自己阴暗的内心去揣度卢象升而已。
卢象升回到案前,俯身观看舆图,不一会直起身子转身对宋祖舜道:“宋抚治且回郧阳紧守,本官自会率军前往献贼所在之地进剿!”
宋祖舜得意洋洋的返回郧阳府。卢象升的到来让他如释重负,这回他终于可以不用害怕担负失土之责了。不管是献贼还是曹贼,自有你这五省总理去剿,本官小酒照喝,小诗照做,只要朝廷不行文,老夫绝不上疏自请致仕。
待宋祖舜走后,卢象升即刻召集祖宽等人齐至营帐之中,商议最新的贼情以及剿贼方略。
众将对剿闯还是剿献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祖宽、李重进、秦翼明等诸将认为:闯贼部已经遭受重创,主力骑兵损失殆尽,一路逃亡陕西的路上因缺少补给、病疫齐发、道路难行等因素,其剩余马队会十不存一。此贼乃朝廷心腹大患,况且是由我等将其击败,应毕其功于一役,追上去将其彻底剿灭,那可是难得的大功一件,封妻荫子就指着闯贼的首级了。若是让他人摘了桃子去,未免让人难以服气。
而黄得功、杨茂功等人则认为,不管是闯贼还是献贼,都是必剿之巨贼。现下放着眼皮底下正在祸乱地方的献贼与不顾,只是为了立功受赏的私心而前去追剿闯贼,此举非朝廷官军应有之举。况且我军在汝宁、南阳驻留时间太久,此时已追之不及,不如先剿灭献贼再说,若是能将献贼擒斩,其功劳不次于剿灭闯贼。
卢象升理解祖宽等人的心情。
在自己的率领下,祖宽等人与高迎祥交锋数次,时间长达一年左右,部下伤亡也是不小。现在眼看胜利在望,却要转头折返,确实是心气难平。
但自己的位置决定了必须以剿贼安民为重,而非以立功受赏为主。
可要是强行下令转剿湖广之贼,祖宽等人虽然会勉强听令,但心里难免会有怨气,接下来的剿贼战斗中很难使出全力。
祖宽和李重进在自己麾下听命已久,从最初的桀骜不驯到现在的尽心听命,已经让卢象升甚感欣慰。若是因此事产生龌龊,那对双方以及后续剿贼事宜来讲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想到此处,卢象升开口劝慰道:“诸将所言各有道理,闯贼的确为我部重创,若及时追之应能全其功;但我军沿途所耗时日甚多,此时闯贼已踪迹难寻。现下献贼近在眼前,我军既享朝廷俸禄,自该为朝廷解危。故本官决定,先剿当面之贼!本官在此向诸将保证,若闯贼在陕成擒,本官自会上本朝廷,尽言正是诸将寿州之役奋力搏杀,方使得闯贼实力大损后失陷;以我皇之英明,断不会使用功之臣前功尽废!”
祖宽等人虽然心中还是不太情愿,但与卢象升相处已久,一年多来数次并肩杀敌,双方也是结下了比较深厚的友情。对于一位正牌进士出身的一品大员,能披甲执锐亲自上阵冲锋,祖宽等人也都是十分的钦服,所以也就没再继续争执。
接下来卢象升开始分派各部的作战任务,此次以先剿张献忠部为重。
李重进、黄得功、秦翼明三部向西南方向的竹山攻击。要多遣探马前出,探明流贼营地后,先以马队冲阵,之后黄得功部上前围杀,敌逃散后,惯于山地作战的川军入山搜剿。
他率天雄军以及祖宽部从西面的白土关包抄竹溪的流贼,将其击败后驱赶往竹山方向,然后五部官军合力围杀献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