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五章 至亲至疏

“圣地归属,怎好儿戏!”

亲睹完观莲的臣工们出来,同时带出结果,久候在外间的余下蔚臣初闻惊异,随之抵触,群臣中有人开始叫嚣。

“若国事都能这般抉择,日后两国往来也不必论道说理了,都如法炮制,岂不松快!”

“这观莲之法,知之者甚少,鄙人就从不曾听说。今日由珮夫人提出,说中就中了,谁知其中有无谋划?”

一时质疑声四起,祁臣这头持续无声。

“放肆。”却听慕容峋开口,“佛门圣地,自有一套规矩,若无敬畏心,还争它做什么。”他看一眼亦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顾星朗,

“既是佛祖指引,隐林应该归祁。”

顾星朗点头:“蔚君高义。隐林一向对整个青川开放,多年来各国香客不断,所谓归属,名头罢了。今日之后蔚民们依然可以无阻滞前来礼佛,一年最多两回也是遵寺中规矩,同祁民一样。”

“名头亦是一国实力脸面。”陆现携几名蔚臣随后出,归入叫嚣的蔚臣列队,恭谨一拜,语声更恭,

“否则祁君陛下直接让了便是,何须费力气争。”

顾星朗似不以为忤,却也不应。

纪桓携几位祁臣也回到众臣中,淡声道:

“隐林在大风堡之南,祁国本不想引争端。”

言下之意,是蔚国罔顾地域规则强争在先。

陆现侧目望纪桓。

纪桓淡眸看着前方,将升的山月在他额角投下小片阴影,“且我朝一向没有干涉佛门的传统,隐林寺,过去如何,今后依旧。君上,”他面朝顾星朗揖。

“纪相所言,也是朕意。”

阮雪音还没有出来。

水井已封,莲灯火焰以这种方式长沉,随之消失的是观莲之技。她自然有愧,但更好奇早先主事僧人那句戛然而止。

“大师早先说,几十年来观莲沉灯者们多在一两个时辰内等到了结果,”

“不到五十人观莲,沉灯者迄今正好七位,夫人是最快的。”主事僧人道,“未及一个时辰。”

“还有一位最慢的是不是?不止于一两个时辰,所以例外。”

那戛然而止分明这个意思。

主事僧人默了半刻,似再被拉入前尘,“是。那位施主足足等了一昼夜,十二个时辰分毫不差,莲灯未动,抱憾离开。”

“那——”

“他离开,我们自要起灯。莲灯是在那时候沉的。”

“大师没唤他回么?至少告诉他。”

主事僧人摇头,“彼时贫僧的师父尚在,也就是鱼一大师,道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缘起缘灭自有时。”

错过的灯沉与以为不能成的愿,也是缘起或者缘灭。阮雪音其实没太明白,随心一解。

“大师能否告知——”

尚未问出,主事僧人摇头。

阮雪音心知不合规矩,默在原地半晌。

“夫人今日机缘,起于告诉夫人本寺有观莲之技的那位施主。缘起缘灭,夫人还想知道什么,问他好过问贫僧。”

“大师知道是谁?”

“阿弥陀佛。”僧人一礼,“二十余年来近五十人,其中许多应该尚在人世,贫僧猜不出是哪一位。”

山月照林寺,新封的水井四周一片银泽。阮雪音又看了两瞬,转身离开归队。

外间已有定论,两国臣工虽仍间或拉锯,到底不再诉诸场面。一路往外,阮雪音去主殿唤淳风。

赤诚的丫头还跪在佛前,合掌心口,有僧人诵经敲钟。焚香幽静的气息萦在冬尽春将至的夜晚,奇异温柔,叫人错觉一切善因皆有善果,愿望都能成真。

“走了。”

又一段诵经毕,阮雪音蹲下轻声。

顾淳风睁眼,神色有些痴,“我还想跪一会儿呢,难得来,总要心诚。”

“已经很诚了,心诚不在时长,寺中大师们说,佛在心中。”

淳风方有些放下,仔细收拾好求来的一应物什,同殿中僧人道别,与阮雪音携手出门。

这期间两国君臣重入斋堂,用茶点歇脚准备下山。进门前纪桓先请了顾星朗的意思,又见顾星朗对慕容峋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慕容峋再吩咐霍衍,霍衍于众人进屋的最后一刻堵住了竞庭歌传话。

竞庭歌站在听旨处稍待片刻,依言去了斋堂西北侧的茶室。

纪桓端坐其间。

“纪相有何指教。”她不欲废话,也便不坐,直直站在屋中央开门见山。

“见了父亲也没个礼数。蓬溪山是这么教的?”

沉笃而无波澜,哪怕含怒。竞庭歌总算有些确认顾星朗是师承此人。

“纪相骂我可以,骂我老师可就不行了。您哪只眼睛看见蓬溪山没教礼数,又哪只耳朵听见我竞庭歌有父亲?纪相儿女双全,如今长孙也有了,还承了浩瀚天恩直接赐名为宸,就不要同我一个出身低微的小女子攀扯了吧?”她这般说,方觉措辞有误,

“不对,是我攀扯了。庭歌生于尘埃,为人行事也恶劣,胜在自知也多少有些骨气,不敢攀扯。纪相若有邦交上指教,庭歌愿听愿谈,若为其他,恕不奉陪了。”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转身走。

“站住。”

竞庭歌心下一万个反感格外不想对他尊敬。却没由来难抗这一声分明的指令。

便是慕容峋叫站住,私底下她也是会抗旨的。

今夜此间,偏缺了硬气。

她下意识停脚。

“过来坐好。”

我不。

她心里这般答,没由来又挪了挪脚。

且听他还说什么。

便坐到了西侧茶案前。

“我纪家的女儿,未出阁没有流落在外的规矩。我纪桓的女儿,更不可能离家背国为他国谋士。过几日尘埃落定,你自然要一同回霁都;你母亲那头都知道了,已经在家中安排,晚苓出阁前怎样,你也是一样;回了霁都你随时想见你师姐,也好办。”

竞庭歌高挑眉一脸厌恶:“我母亲离世已逾二十年,纪相在说谁?”

纪桓怎有闲与小丫头片子嚼没用的舌根,带回家再慢慢教。“就这样。明日回到锁宁,你同蔚君陛下好好辞行,谋士罢了,并非朝臣,没什么麻烦的——”

“麻烦大了。我腹中孩儿是他的,这般回霁都生下皇子皇女,早晚还得被抓回去。纪家女儿未婚先有孕,于家门也是大耻,算了吧。”

一番话说得实在有板有眼又没心没肺。

太过瘾了。她兴致勃勃看着纪桓波澜不惊的下巴几乎要掉到茶案上。

不对,他秉持着波澜不惊,下巴还在原位,被那对传给了纪晚苓的大眼珠子出卖了魂灵。

“此言可真?”愠怒即将喷薄。

“自然真,相国大人要不要立时找个大夫来验?”

纪桓倏然站起。

又倏然往外走,大步流星。

竞庭歌始料未及有些慌,忙站起来拦,“纪相这是做什么?”

“既如此,他便该给你名分行册封之礼,你是他的谋士,不是——”险些脱口的两个字实非君子该言,纪桓收住,“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不是无错,姑娘家理当自爱,既一心为谋——”

“上梁不正下梁歪。也是传承。”竞庭歌冷笑,“我也是私生女,您这会儿不是认得挺带劲的,没说我娘不自爱啊。”

纪桓一直平整的眉眼终是立起来,“跪下。”

“休想。”竞庭歌站得笔直。

“跪下!”

竞庭歌一动不动。

两人相持许久,纪桓开口,声有些哑,“再让我听到一次你对你娘不敬,”

分明该抢一句“那便怎样”,竞庭歌没有。

没有便是知错,可惜这些习性只惢姬与阮雪音了解。

纪桓只道她没所谓,忽有些怆然。

也只在眼底,难被觉察。又半刻他复往门外走。

还想去斋堂与慕容峋当场对峙不成?自不可能,他能纪家的门楣也不能,定是有方法。竞庭歌甚觉荒唐,才反应这般吓唬他气他好没意思,冷声道:

“骗你的,还真信。你看我刀下残喘骑烈马又坠门楼的,哪里像有孕,有也没了。我想入仕,与男子比肩,还没傻到给国君生孩子。”

是啊,这般折腾居然还在,这命大也许便该福大的孩子。她心上一角软下来,想摸一摸小腹,忍住了。

纪桓近来甚少觉得疲惫。

但他此刻有些疲惫。

“霁都我是不会去了。便去,也是以蔚臣身份。”竞庭歌懒声,“前尘旧梦,纪相大人独自缅怀便好,不必再拉活着的人下深渊,我也不想帮您离开深渊。自己种的因,便自己受着,佛说因果,今来隐林听了这么些话,此二字最得我心。”

纪桓近门,竞庭歌还在原地,两人背对背站着又是好一阵静默。

“亡崟此役,自十一月十四梓阳城锐王府遭清剿始,然后锐王兵变,崟国易主,三国纷纷下场,历经封亭关与东宫药园案破,两代人,新局旧事纠葛造成了最后局面。”纪桓慢道,“此役顺理成章,处处熨帖,却有一处怪异,不知你复盘时想到没有。”

竞庭歌从对方起话头便凝神在听。

老师临终前也嘱她认真复盘,但只针对顾星朗,与纪桓此时言论不像一码事。

“何处怪异?”

她转身。

只能看见对方后背。笔直不见一丝弯折。

“回家。我便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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