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初秋的一个下午。
大良沈休明蹲在地头,眯着眼睛瞧向数垄金黄色的小花,晒得发黑的脸颊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他喜欢这些整齐、美丽、娇弱的植物,目光中甚至带有一丝敬意,因为他知道,它们非常珍贵,是炼制丹药的重要材料。
“你这样看,它们也不会长得更快。”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沈休明没有马上站起身,而是指着自己亲手照料的小花,得意地说:“三夜香,时候就要到了,它们会连续三个晚上散发浓郁的香气,然后由黄转红,就算成熟了。道士们叫它玉女双华,啧啧,起这么好听的名字,怎么舍得捣碎入药呢?”
“你也是道士。”
沈休明站起身,摘下草帽,露出头顶用细绳系住的普通圆髻,“瞧,我连簪子都不用啦,干活的时候太碍事。我就是花农,不是道士。”
脸上的笑容表示,沈休明并不以当花农为耻,恰恰相反,他很高兴。
“咱们到那边坐会儿。”
离花田不远有两间茅屋,房前有一架葡萄和一口深井。沈休明从屋子里搬出两张简陋的藤编躺椅,置于阴凉处,走到井边,从里面拽出浸泡半日的一篮葡萄,等水滤得差不多,放在躺椅中间,然后舒舒服服地坐下,发出满意至极的叹息。
“再过十来天吧,三夜香会释放香气,葡萄也会熟透,现在还有点酸,不过能吃了。”
慕行秋坐在另一张躺椅上,拎起一串葡萄,高高举起,张嘴咬着吃,含糊道:“我喜欢酸的。”
沈休明一粒一粒地摘着吃,笑道:“也对。你从小就是这样。”
沈休明很快就吃够了,从三夜香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各种花草,“庞山周围分布着至少九十处大大小小的园圃,种植数百种奇花异草。我这里算是最小的了。花草脾性差异巨大,比如这三夜香,经不得一丁点的法力,只能生长在四季分明的自然环境中。还有蓝衣苜蓿,也是经不得法力,锦尾马生活在庞山道士施法制造的山谷里,可是每天若是不吃一点蓝衣苜蓿,皮毛就会受损……”
慕行秋一边点头一边吃葡萄,将整整一篮子几乎都要吃光了,沈休明笑着摇摇头。“好在我有准备。”
沈休明起身来到井边,拽拉另一根细绳,“虽然是普通葡萄,但是味道不错,待会你带一些回老祖峰。给芳芳、沈昊他们尝尝。秃子怎么没跟你一块来,他不是……天呐!”
沈休明尖叫一声,差点将篮子扔回井里去。
葡萄上面居然立着一颗湿漉漉的头颅,正冲他咧嘴微笑,沈休明抬手去打,头颅飞起,高兴地大叫:“吓到喽!吓到喽!”
沈休明也笑了。警告四处乱飞的头颅:“别碰我的花,要不然跟你没完。”拎着篮子走回葡萄架下,倒在躺椅上,吐出一口气,指着好朋友,“你可太坏了。居然不提醒我。这要是换成别人,非吓死不可。”
“我每个月来一次,秃子次次都跟来,你还不习惯?”慕行秋笑着说,又拎起一串葡萄。他对食物从无特殊喜好,唯独对沈休明种出的水果吃不够
“呵呵,就怕你吃不了。”沈休明自己早就吃够了,“你到老祖峰已经三年多了吧?”
“三年零四个月。”小秋拍拍手,终于有点满足了。
“大家的修行都怎么样了?”每次见面沈休明都会提同样的问题,他所谓的“大家”有着明确的限定。
“沈昊还是吸气三重,管金吾一重,芳芳半个月前达到六重,就这样左流英还觉得慢,天天冷言冷语。”
“吸气六重,我的天。”沈休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芳芳……左流英到底是什么样的怪胎,才会对这样的修行挑三拣四?你呢,总该有点进展吧?”
“四重。”慕行秋耸耸肩,对这样的成绩不太满意。
沈休明也不满意,严肃地说:“小秋哥,你得努力了,不能让芳芳落下太远。”
芳芳拥有灵骨道根,一旦凝丹之后进展奇速,普通道根的弟子是撵不上的,但慕行秋从来没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所以笑着说:“我会努力的,等着瞧吧,没准我先到餐霞境界呢。”
“你肯定能行。”沈休明握紧拳头,他对好朋友抱有十足的信心。
“致用所有什么新鲜事?”
“没啥变化,谈论的还是你跟老娘。”沈休明的花圃离致用所不远,他每隔几天就要回去一趟,“哦,周平、石保胜、王坚离开庞山了,留给我不少东西,托我给你带好,他们先回家待一段时间,然后要去参加玄符军。”
慕行秋已经听说过这件事。
当年一块在致用所修行的人,小青桃和辛幼陶先后凝丹成功,周平等三人却放弃了,在致用所又待了几年,终于决定返乡参军。辛幼陶将他们介绍给姐姐,三人会在玄符军里谋得不错的职务。
“这是好事。”
“嗯,周平他们都已豁通三田,听说这样的人很受玄符军欢迎。咱们野林镇的慕飞黄和赵大易打算过两年也去参军,他们后悔当初没跟王子搞好关系,每次见面都说要找你帮忙呢。”
野林镇的小伙伴都已经十八、九岁,大良二十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起,大家互相之间再也不叫小名了,“小秋哥”这个称呼,只有大良还在用。
这三年里,野林镇的人也各有了去处,管金吾留养一年之后被明镜科选中,另外三人来到致用所,慕飞黄、赵大易有意参军,还有一个沈通幽,对迎来送往颇感兴趣,沈昊正帮他疏通关系,希望将他送到山外当一名知客道士。
“辛幼陶会帮他们的。”慕行秋肯定地说,回到几年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对西介国王子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辛幼陶还在修行吗?”沈休明皱着眉头问,他无意参军。只想在庞山种花,所以对王子仍然保留着从前的坏印象。
“当然,吸气三重,戒律科的首座都感到意外呢。”
辛幼陶当初在祖师塔里被符箓科传承选中。可是庞山道统没有这一科,而他绝不想转到其他道统,于是去了戒律科。
“沈昊居然被他撵上,肯定不高兴。”
“他们两个倒是从来没有交往。”
两人一边吃着葡萄一边闲聊,没有太多新鲜话题,就是互相询问熟人的近况,沈休明得知小青桃在五行科也已达到吸气三重,不由得叹了口气,有些话他不想提起,可总是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二良要是……唉,想他做什么?”
秃子在远处的田野里飞来飞去追逐昆虫与小鸟,慕行秋望着他,心里想的也是二良沈休唯,“听说过申庚在养神峰的消息吗?”
申庚一年多以前结束思过。被母亲杨宝贞直接带到了养神峰,在老祖峰上极少听到他的消息,致用所这边的消息更灵通一些。
“上个月有一名从养神峰来的弟子,他说申庚还是那么孤僻,从来不跟任何人交往,而且……他还是不肯治疗眼睛,就那么让伤口留着。”
申庚的眼睛是被慕行秋打坏的。很容易治好,但他拒绝接受治疗,据说他的眼里布满血丝,非常吓人,他大多数时候都闭着双眼,但是行动自如。从来不会撞到任何东西。
申庚与慕行秋互相憎恨,在庞山这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几乎人人都知道,但很少有人公开谈论。
秃子飞回来了,头发上沾满了蛛网、灰尘和草棍。他直接跳进井里给自己洗个澡,沈休明只能摇头,“又得倒掉好几桶水。”
慕行秋笑了,眼看时间差不多,他说:“过几天我要出趟远门,可能有一阵子不能来看你了。”
“要去哪?”沈休明惊奇地问。
“我要去炼制自己的法器。”
“老祖峰不是给了你一件吗?”
慕行秋身后背着一柄法剑。绝大部分弟子凝丹之后只能得到普通的辅助法器,像剑、尺、如意这类主法器都得自己想办法炼制,宗师宁七卫亲自开口破例,给予他这柄法剑。
法剑是旧物,原主的印记已经洗掉,慕行秋用着仍然不很顺手,但这也足以令普通弟子羡慕不已。
宁七卫的恩宠是有原因的,妖族盯上了慕行秋的真幻,把它当成魔王,即使在庞山道统的势力范围内,他也得有自保和逃命的技能。
慕行秋站起身,“我会炼一件更好的法器,我手里已经有不少材料。”
“那些金魄、银魄,你一定要用上。”
“那是你的东西。”
“不,它们是二良的,终有一天,你会用这件法器打败申庚,让二良在这里做一点贡献吧。”
慕行秋点点头,施法招出法剑,踩在上面凌空飘起,“不管遇到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沈休明笑着挥挥手,表示自己不可能惹事。
慕行秋叫出秃子,一块向老祖峰飞去,途中路过牧马谷,跟枣红马一家三口打了声招呼。
在台院里不能飞行,慕行秋落地步行,秃子则乖乖地钻进一只布袋里,即使在这里,一颗孤零零的头颅还是会时不时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老娘杨清音正站在塔外等着他,她挽起发髻、插上长簪、穿着标准的道袍,只是神情还跟从前一样豪横,好像谁敢多看一眼她就会大打出手。
“听说了吗?”杨清音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什么?我刚回来”
“你的炼器申请被拒绝了,看样子宁七卫不想让你离开庞山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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