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沈宅。
沈瑾与郑氏母相对而坐,屋里安静地不行。沈瑾脸上,并无即将殿试的忐忑与兴奋,反而带了几分疲惫与落寞。
郑氏不忍,柔声道:“我又不到别处去,都是一个坊里,不过前后街,你什么时候想我,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沈瑾眼圈发红:“就这样住着不行么?这是京城,不是松江,谁又能晓得什么?”
郑氏道:“之前你闭门读书,不见外客还说得过去,等到殿试完了,还能继续闭门不出?都是小春嘴快,本来还想着等你殿试完再说此事,你既现下知晓了,我也就不瞒你,院是年前就赁好的……”
沈瑾低着头,心里钝钝的生疼。
郑氏道:“别再想东想西,人要学会知足,就算不在一个院住着,你就不认我这个生母了?”
沈瑾抬起头,犹豫道:“就算要搬,也未必要殿试完了再搬……且等等再说吧……”
郑氏道:“赶早不赶晚,要是因此落下口舌,徒劳无益…都说男儿成家立业,你的亲事耽搁了这几年,等殿试完了也该提及……且不说老爷与老太太如今在南边,就算他们要做主,也叫人不放心。要是宗房大老爷在京就好了,他是族兄,又是族长,你的亲事托付给他也说得过去……如今沈家虽有几房在京,瑞哥儿也在二房,可他是弟弟,也是嗣,嗣亲长辈那边定也不愿他与四房牵扯太多,不好麻烦;剩下的只有五房与房爷那边,五房怕是不愿意接这样的事,也应付不了老爷日后责难,爷那边倒是能央求一二……”
沈沧去世后,沈理虽不是沈家品级最高的人,却是最有权势的人,毕竟他是京城,背后还有个阁老岳父。而沈洲与沈械两个,品级虽比沈理高,却是外放出京,离了大明权力核心。
至于沈瑾的亲事,自打沈瑾去年了解元做媒的人就没有断过。就是进京后,街坊邻居知晓这里住着一个解元老爷,也有不少人托人打听。
只要是读书人都晓得南直隶解元,那可是十足真金,只要不弃考,一个进士跑不了的。
郑氏没有接触过沈理,却是知晓沈理受过孙氏大恩,当年曾为孙氏出面做主过的,沈瑾如今是孙氏名下之,将婚姻大事交给沈理这个族兄,也不算冒失。
至于沈理一直不大待见沈瑾之事,沈瑾并没有提过,郑氏也不知晓。在郑氏看来,既是沈瑞都不曾因当年的事情迁怒沈瑾,那当年的事情早已算是时过境迁,毕竟沈瑾是沈氏弟,又是大有前途,族亲兄弟之间只有交好拉拢的,万没有因多年前的旧事疏远的。
沈瑾听了,苦笑道:“太太虽去世了,还有老爷与新太太在,族兄怎么能越过老爷做主我的亲事?”
郑氏道:“不过是借个名头,总不能任由老爷做主……”
沈瑾不想再提及此事,便道:“上次舅舅说想要送两个表弟进京读书,如今天气暖和了,是不是去封信问问?”
郑氏道:“等你殿试完再说,并不差这两天。”
郑家小舅早年在山西做知县,熬完资历升了知州,去年进京想要谋京缺,最后没能如愿,如今在保定府做知州。保定府虽也是书院,可到底比不上京城。加上沈瑾会试成绩好,殿试不出意外,总要留京,郑小舅就生了送进京读书的心思,也是想要让儿与外甥好生亲近,表兄弟以后互相扶持。
郑氏虽疼侄,却不会越过儿去,不愿意为此事让儿分心,便一直撂下没提。
沈瑾道:“等殿试完就打发人去接吧,再耽搁下去天又热了……”
母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婢进来禀道:“大爷,前头有客至,全三爷与瑞二爷来了……”
郑氏闻言一愣,沈瑾已经站起身来,道:“您先歇着,儿去前院。”
郑氏点点头,看着沈瑾去了,脸色有些怔忪。
婢道:“太太要不要更衣?”
郑氏顿了顿,摆摆手道:“大爷不会带他们过来,不用费事了……”
前院客厅,沈全看着门口一丈见房的院,道:“这院还是太小了,瑾哥儿也该开始寻新宅……”
沈瑞道:“状元有赐宅,说不定不用瑾大哥费事……”
沈全看着沈瑞,笑道:“瑞哥儿倒是对瑾哥儿有信心。不过也说不准,瑾哥儿乡试、会试成绩这这里摆着,三鼎甲是跑不了的……”
话音未落,就听门口有人道:“三哥真是太高看我了……”
沈瑾来了,正好听到后半句。
沈瑞站起身来,兄弟几个见了,重新落座。
沈全见沈瑾眉眼之间带了抑郁与疲惫,只当他担心明日殿试,开解道:“你会试排在第二,殿试总不会落到前十开外,最差也是二甲第七,还担心什么?难道还死心眼只盯着状元之位?”
沈瑾摇头道:“三哥误会了,我没只盯着状元。就是这几日读书读得乏了,有些心累……”
沈全道:“再累也就剩一天了,我与瑞哥儿两个还不知要熬几年呢,想想都头疼。”
沈瑾道:“不过是三哥与瑞二弟都耽搁了,要是下场,定也顺风顺水……
沈全摆摆手道:“那说的是瑞哥儿,我可没有那样底气。”
沈瑾笑了笑,望向沈瑞,仔细看了两眼,带了担心:“怎么又清减了?就算是读书勤勉,也要爱惜身体。”
沈瑞道:“我是长个了,身上有肉不显。”
沈全在旁也道:“我娘之前见了瑞哥儿也担心来着,每次留饭都要加鸡汤,前两天都给他补出鼻血了……”
沈瑾想起郭氏对沈瑞的关心,带了感激道:“还是鸿大婶疼瑞哥儿……
沈全与沈瑞两个来探望沈瑾,是为他明日殿试加油打气的,眼见他精神不好,便没有久留,坐了两刻钟就寻了由起身告辞。
沈瑾亲自送了出来,没有提让两人去拜见郑氏的事。
沈全见他知轻重,便将劝诫的话咽回肚里,沈瑞则感觉有些复杂。要是沈瑾正经八百地郑氏当成长辈,引沈全与沈瑞去拜会,沈瑞会觉得别扭;这样避开不提,也有些不太舒坦。
沈瑾要是恪守礼教,是个古板之人,就不会将已经出了父家的妾母接到身边孝敬;可这样的避而不提,也不像人之道。给人的感觉,很是矛盾。
沈全毕竟与沈瑾相伴长大,想到沈瑾的难处,道:“郑姨娘本是良妾,就算当年扶正不成,也不该大归,到了现下不上不下,让瑾哥儿这般为难。”
沈瑞道:“若是郑氏还在沈家,瑾大哥就能接到身边孝敬了?”
沈全一怔,随后摇头道:“那要看源大叔那边,要是源大叔进京,郑氏是偏房,自然也要跟着,否则不过是庶母身份,夫主尚在,没有依附嫡的道理
沈瑞道:“等到瑾大哥授官,是不是就能请封诰?”
沈全点头道:“正是呢,先请得就是婶娘的诰命……”
沈瑞没有再说话,虽说在松江本地,嫡庶弟在族境遇天壤之别,可到了科举仕途上,就要全凭成绩说话,嫡出庶出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不过是被人鸡蛋里挑骨头时嚼几句口舌说什么“小妇养的”品格有瑕之类的话。
当年孙氏临死前留下的遗命,除了给幼多一重保障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用意?
让一直“望成龙”的郑氏没了自己的儿,永远享受不了“母凭贵”的荣光,是不是孙氏对郑氏的报复?
沈瑞有些说不准了。
毕竟,沈瑾“记嫡”之事,虽使得沈瑞少继承了一半产业,却是彻底改变四房内宅格局,使得郑氏失了“扶正”的底气。要不然有沈瑾这个受张老安人长孙在,为了抬举沈瑾的身份,张老安人肯定会力挺郑氏扶正,就是沈举人也要思量思量。
沈瑞寻思着,就听沈全道:“自打婶娘去了,四房的光景看着就不大好,之前不过是看着瑞哥儿在京里,才没有被人欺到头上去,要不然别说旁人,族里盯着旁人产业乌鸡眼也不是没有。如今瑾哥儿功名在握,总算是能支撑起来了”
沈瑞道:“大树都是从内里烂的,瑾大哥再有上进心,也是小辈。如今源老爷在扬州任上,还省了不少麻烦,要是哪一日心血来潮想要上京,瑾大哥的日就不好过……”
沈全道:“不能吧?虽说源大叔身上是教职,也是有品级的,怎么会说舍就舍了?”
沈瑞道:“只盼着消消停停吧……”
沈瑞并非是得了南边消息,不过是对沈举人的性格不放心罢了。沈举人的教职,还是沈洲给安排的,当初沈洲是好心,才挑的人杰地灵的扬州,可却是高估了沈举人的人品。沈举人有两大毛病,好色与爱财,到了扬州做官,就跟老鼠掉在米缸里,能忍着贪念才怪。
沈瑾的麻烦,不远了。
扬州府,官学后街沈宅。
贺氏手缠着手绢,难掩焦躁。旁边站着个妈妈,安慰道:“太太别太担心了,自打大爷了解元,连知府老爷都给老爷下了帖,旁人也客客气气的,没有人会不开眼慢待老爷……”
贺氏苦笑道:“我不是怕旁人慢待老爷,我是怕旁人太高抬了老爷……只这半月,老爷就收了四个美婢、上千两银的现银了……”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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