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明昙在林府玩了个够本。

闹过那场不大不小的别扭后,她一是自知理亏,二是见林漱容这样宝贝她送的金钗,心里也莫名有些高兴,因此和后者讲话都变得温声细语起来,差点叫林漱容以为她是吃冰沙冻坏了脑子。

明昙:“……”

她愤愤瞪了对方一眼,抄起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伸进林漱容碗中,毫不客气地舀走了一大块冰沙。

林漱容笑眯眯地任由她动作,也不阻止,甚至还配合地将碗往前推了推。

用罢午膳后,林夫人让孩子们自去玩耍。林珣得了那本神往已久的兵书,早就溜的不见人影,容昙两人便也不去管他,只自顾自地相携来到了后院。

林府是御赐敕造,虽瞧着没有多么奢华,可用料设计等却都经过了精心考究,明明白白彰显着丞相府的地位。后院栽着不少树木,浓绿养眼,即使过午的日头还有些余烈,但只要往树下荫凉处一钻,便只能感到暖烘烘的和风吹拂,根本不会热得发汗。

明昙甫至后院,一眼便相中了最中央那棵参天的梧桐树。

夏季正值梧桐花期,浓郁的香气远远便迎了上来,枝头宽大的叶子之间,有不少花苞高悬半空,由淡紫渐变雪白,如同是结出了一串风铃那般,正随微风轻轻摆动着,挤挤攘攘分外热闹。

不久之前,林漱容才跟自己讲过她与梧桐的渊源,是以明昙觉得这树分外亲切,伸手便拽了拽对方的袖角,问:“这是你的树么?”

林漱容觉得她这个说法有些奇妙,不禁微微笑了一下,答道:“它是祖母在世时,亲自命人栽植的……也能算是我的树罢。”

“那林大小姐,”明昙抬起脸,朝她笑得满眼灿烂,“还不请我到树下坐上一坐吗?”

后者温和地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梧桐树底下有张石桌,周围还摆着矮凳。二人刚刚坐稳没多久,便有丫鬟知机地奉上了清茶,各斟二盏,在风中腾挪出曲折的袅袅水雾。

明昙刚吃饱,对茶水兴味阑珊,倒是一再仰着头向树上看去,感慨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梧桐花。”

前世时,明昙是个穿梭于高楼大厦之间的精英打工人,整日为百万年薪劳心劳力,连散散步都没有时间,更别说能观赏到这样惊艳盛放的美景了。

而这也正是除了“无聊”之外,她总爱往御花园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人总会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心驰神往嘛。

一树浅紫飘在半空,坠到明昙黑亮如曜石般的双眸当中。林漱容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眼里却没有满树繁花,独独只有那个身穿白裙的漂亮小姑娘。

……明昙、明昙。

她叫着最温吞的名字,却偏生长了一副最暴烈的心肠。

林漱容半垂下眼帘,浅浅一笑,忽然说道:“殿下,您可想听我抚琴一曲?”

“抚琴?”

明昙回过头,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地问:“你还会弹琴啊?”

“京中都说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确是有些夸大,”林漱容笑道,“可在琴之一道上,漱容虽不能称大家,却也多少还有几分本事,刚好能拿来向殿下献丑。”

“……”明昙斜睨着对方,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这语气,可不像是觉得京中传言有所夸大的样子哦。”

她好歹也和林漱容相处这么久了,早就看破后者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永远藏着一颗争强好胜、阴阳怪气的心。

林漱容聪明地避而不答,唤来在旁侯侍的丫鬟,让她去把自己的丝桐取来。

丫鬟躬身应诺,不敢耽搁,只一会儿便抱来一把褐底金纹的古琴,稳稳当当地放在了石桌上。

这琴通身木色,弧度流畅,七根丝弦绷得紧紧;如卷云般的纹路从两端向中间蔓延,上涂金漆,雕勾墨线,左下角还系着三条明黄丝绦长穗,实在古韵浓浓。

明昙好奇地伸出手去,轻轻捋了把那几条流苏,点评道:“看着有点像秦先生的胡子。”

“……”林漱容无语地看她一眼,忍了半晌,终究是把话成功咽了回去,没敢对尊师出言不敬。

她在明昙无辜且期待的目光之下,舒了口气,抬手摁上琴弦,拨响了第一个音符。

“铮——”

恰在此时,一阵暖风袭来,挟着馥郁花香旋过两人。

林漱容微微闭起眼睛,手上弹奏却半分不停。琴鸣声声,三千青丝被吹得飘扬而起,落在一旁的明昙眼中,就仿佛是洛水宓妃正抚琴而歌,端的一派出尘脱俗,风华绝代。

她所奏为《阳春》。

世人皆称:“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意指此曲高雅复杂,能为它唱和的人少之又少。

而明昙这等俗人,自然也是唱不来的,只能听个热闹便罢。

林漱容下指有度,轻点微挑,广袖也随着手臂的移动而飘扬,显得她更似神妃仙子。

满树桐花之下,明昙的目光一瞬不瞬,尽数落在对方身上。

——和寡不和寡得无所谓,反正……她懂得欣赏美人就够了嘛。

终于,一曲弹罢,林漱容皓腕微抬,指尖勾出最后一个音符,最终又缓缓落回琴上,抬眼望向明昙。

后者正托腮笑看着她,弯眸缓缓道:“……他日移居山溪里,取琴为我召阳春。”

林漱容挑起眉梢,含笑问:“殿下念诵此诗,莫非是想归隐山林么?”

“生在庙堂高阁,自然会对山川风景心生向往,”明昙嘻嘻笑道,“古来总有名士寄情天地之间,潇洒肆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种闲云野鹤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似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林漱容微微一愣,下意识蹙起眉头,无声凝视着神采奕奕的明昙。

而后者却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仍旧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继续筹划道:“待我再长大一些,便要去向父皇讨个恩典,允我出宫玩乐,这样就能好好享受我天承的大好河山啦!”

“……”

林漱容收回目光,默然良久,淡淡道:“那,便祝殿下能够最终……得偿所愿罢。”

不知不觉便到了夜间,华灯初上。

明昙觉得林漱容在弹完琴后,就一直满面心不在焉,像是在苦恼着什么似的,话都变少了许多。

可当明昙询问时,她却又聪明地含混过去,避而不答,真叫前者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弹琴弹得心有所悟,通感天地,即将要得道飞升啦?

“——敢问九公主,您一顿要吃几套神仙话本啊?”

消失半日的林珣终于出现,差点被明昙的话笑岔过气去,忍不住吐槽道:“如果弹个琴就能成仙的话,那我看了一下午兵书,要是现在拿把刀往脖子上一抹,说不定还能当场兵解给你看看呢!”

“……”明昙撇撇嘴,强调道,“我只是在说笑,不是傻子!”

“反正你问我也没用。姐姐以前弹琴过后都很正常的。”林珣吊着眼睛道,“也许……是你半点不通品鉴,俗到骨子里了,姐姐觉得给你弹琴太过不值,实在是虚度光阴?”

明昙阴测测地冲他一笑,“把书还我。”

林珣瞪大眼睛,吓得往后一蹦,嚷嚷道:“已经送给旁人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公主你不讲武德!”

“谁跟你讲武德!”明昙怒道,“赶紧说,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姐开心一点?——不然我就去找林相大人告状,说你托我向父皇自荐,要去西北镇守边关,看他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林珣气得哇哇大叫:“你好生歹毒!”

明昙抄着手,白眼一翻,“我就是歹毒!”

双方僵持一会儿,还是林珣率先败下阵来。

没办法,因为林相是真的会打断他的腿。

“……今天是一月一度的坊集日,宵禁延迟,白天各家铺面开市做买卖,晚上则会有一场小型灯会。”

抽了抽鼻子,林珣不甘不愿道:“听说挺好玩的。你可以问问我姐要不要去。”

得到了关键情报,明昙满意地挑了挑眉,颔首道:“好,多谢了,等我下次再给你带好东西来哈。”

“那、那要和华将军一样的那把偃月刀!”林珣急急道,“听说那刀削铁如泥,在战场上直枭上万羌弥人狗头——”

“停。”明昙面无表情地打断道,“这个不行。你还是做梦去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徒留林珣一个人在原地气得死命跺脚,“你!言而无信!九公主不讲武德!”

……

明昙把大半个林府转了一圈,才终于找到林漱容。

后者还是坐在那树梧桐花下,静静发着呆,周身气质沉静又温柔,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明昙脚步一顿,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方才走到她旁边,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林漱容?”

被唤到名字的少女像是忽然惊醒,怔然地转头望向明昙,下意识皱起眉,“殿下?”

明昙摸着自己的下巴,将她端详片刻,慢吞吞道:“你弟弟说,外头现在有个灯会,要不要去看看?”

“灯会?”林漱容一听便抿起了唇瓣,“殿下微服出宫,坊市之中怕是不够安全……”

“哎呀,你都说了是微服出宫,都没有人认识我!”明昙拽住她的袖子,力争道,“你要是担心,咱们多带几个人不就好啦?”

“可是陛下特意叮嘱过……”

“父皇就是瞎操心,”明昙翻了个白眼,“咱们京城安定这么久了,夜间也有禁军巡逻,连个小偷小摸都少见,哪来什么危险可言?你当是在写话本吗?”

林漱容难得露出了个纠结的神情。

“去嘛去嘛。”明昙一狠心,干脆扯着她的袖子使劲摇了两下,撒娇道,“我从来没逛过灯会,你就带我去看一下吧!”

“……好罢。”

思及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向林家透露的暗示,又回忆起小公主在梧桐花下向往山水的模样,林漱容本就对明昙有些愧疚,加之被她软磨硬泡了半晌,一时心软,便同意道:“只随便逛一圈就回来,要好好跟在我身边,殿下可知晓了?”

“好耶!”明昙喜形于色,立即欢呼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快走吧!”

她满脸迫不及待,一把牵起林漱容的手就往外走。

却不曾注意到,身后的少女半阖下眼睫,一声低低叹息飘散在梧桐花香里。

明昙,你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公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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